【暗巷内,还有幸福吗 E07 】废公娼要她们从良 转行碰壁却成非法私娼
陈玉梅
前面两集,我谈了早年台湾的雏妓跟后来的公娼,以及废娼后的私娼,与逆境抗争,并且
在那样的世界生活的故事。
他们很多人过得很苦,靠着什么活下来?从原住民性工作者白兰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支
撑他们活下来的力量?也明白为什么他们转业如此困难?社会有一种呼声,要他们离开性
产业,可是当他们在这产业待很久了,又有经济压力,这种呼声只是将他们逼到绝境。像
白兰13岁当雏妓,后来当公娼,废娼时36岁了。她曾转行卖槟榔,最后失败了,当经济生
活垮了,白兰失去一切,43岁那年,她中风瘫痪。
我看到白兰时,她已经瘫痪了。那是十年前,在日日春关怀协会,当时白兰40多岁,坐在
轮椅上,中风严重损伤了她的语言跟运动中枢,她无法说话。日日春动员了几10个志工,
轮流排时间照顾陪伴她。白兰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志工会推着她一起到日日春,看着大伙
工作。在救援跟照顾她的过程中,日日春逐渐拼凑重建了白兰的生命史,后来我采访了日
日春的执行长,她回忆了白兰的一生。
每次只要提到13岁,白兰就哭。白兰老家在台东山上,她有六个兄弟姊妹,因为家里实在
太穷了,13岁那年,父母就将她卖到台北当雏妓。白兰在娼馆被绑了10年,那10年她无法
学习、受教育,只是不断接客,生命仿佛被冰冻在时光中,停滞了。
年轻时的白兰很美,曾是个妓院红牌,但是家中经济改善后,她就坚持每天只接两个客人
,其他时间都去喂流浪猫。她还养过果子貍、青蛙跟老鼠,她曾跟日日春的朋友说,果子
貍也有月经喔,还说牠们洁身自爱,会弄块布垫著,完了还会把布卷起来。后来日日春朋
友才理解,当年她从遥远的家乡到台北时,母亲不曾来探望她,当白兰孤单想家,没办法
跟外人说时,情感的出口就是动物。
废娼后,36岁的白兰接受政府辅导去卖槟榔,我们没办法想像,这对白兰有多困难,比如
连进出多少货,她都不会算;客人买一包槟榔没问题,但只要再多买包烟或饮料,她就乱
了。刚开始,她男友会帮忙,后来男友走了,白兰去上个厕所,钱就被偷了,她一个人根
本应付不来。后来槟榔摊关了,她也去过工厂,餐厅工作,但是,老板都嫌她动作慢。
以前白兰每天都会到巷口买条鲜鱼给他么猫咪老查某吃,经济垮了后,猫咪也跑了。生命
中最重要的两个精神支柱男友跟猫咪都走了,对白兰打击很大,她开始酗酒,最后中风昏
迷。
当年的白兰就靠着对家人的责任跟意志活下来。白兰曾说:社会要我们从良,从什么良?
我们本来就很善良。
拼凑底层性工作者的生命史
对这些长年在底层,负担许多家庭重担的性工作者,支持他们的日日春朋友,有时候也会
觉得很挫折很无力,因为压在她们上面的是个厚重的石板,任何声援仿佛只是在上面敲打
而已,根本撼动不了那个结构。像白兰其他兄弟姐妹也到北部打工,最后,没有一个不是
遍体鳞伤回家,原住民被压在经济的底层结构里,难以翻身。
后来,日日春朋友带着白兰回到台东山上老家,老家还是一样穷,依然是当年用竹子茅草
搭成的平房。母女俩久别重逢,激动落泪,其中夹杂着白兰对母亲多年不曾闻问的怨怼,
那一刻,所有人才看到纠结在白兰心里面的那种苦。但是,白兰在最后的回乡路中,或许
也找到了理解与慰藉。
白兰的生命史,是她跟日日春用爱跟原谅记录下来的,当年读者透过那篇报导,看到白兰
怎么面对生命最艰苦的伤痛,也从其中找到共鸣跟疗愈吧。
很多人会问,到底为什么要访问这些底层人?我想是我一直很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人
处在那种基本生存状态时,人会怎么面对?我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人生不管曾经多悲惨,
生命都会自己找出路。她们因为内在抱着一种价值、良善或感情,而接纳自己所承受的苦
难,那真的是一种勇气。
就像阿紫,虽然女儿过世多年,但她不曾怪怨女儿让她负债,阿紫时不时想起女儿在世时
给她的温暖跟体贴,只是母女縁分太短。她也很感谢那些借銭给她,让她给女儿治病的那
些善意,所以即使下海接客,也坚持一定要把钱还清。这不就像白兰说的:从什么良?我
们本来就很善良。
早年访问底层的性工作者,大半遭遇都很悲惨,但是,随着社会逐渐理解,甚至接纳这个
工作,这些故事稍稍有点不一样的结局。像二十岁就离婚的美子,只有国中毕业,为了养
活九个月大的女儿跟父母,她去当女工,但是薪水实在无法负担家里开销,她翻报纸找到
了妈妈桑的工作,进到这一行。后来她有机会拿观光签证到日本工作,就是我之前说的候
鸟妈妈,每三个月回台湾一次。
美子在日本八年,看到日本因为性产业合法,女性工作者因而有个比较合理的劳动环境,
比如老板不会剥削,还教他们如何避孕,调整姿势避免受伤。美子赚到了一些钱,后来还
供女儿到欧洲读书。他的下一代终于有机会拥有不同的际遇。
美子后来因为父亲过世,回到台湾,但是台湾的性工作环境就很不同了。当时,她在高雄
一家指压店工作,老板原本租A片起家,看到男人这么庞大的性需求,他开始将店内后面
房间整理一下,找小姐来接客,之后还扩展到做酒店、泰国浴跟理容院,几乎包办全高雄
的性产业。当时美子接客,老板抽四成,赚钱赚到可以移民新加坡,你就可以想见那是怎
样的暴利。当然美子也说,这得打通警局,后来店被迫关们,也是因为利益分不均。
美子一直想找合乎卫生带套的店,但是从南找到北,都找不到。她也开始过著躲警察的日
子。美子坚持戴套,多数客人就是不愿意,所以她生意并不好。她身边姐妹不明白她这种
坚持,觉得,都没客人了,妳还挑?
美子在街头看到姐妹们的处境,很难过。有姐妹忍受着客人白嫖,因为客人知道他家在哪
,她很怕他会对她家人不利,可是她又没办法报警,只能忍着。还有六十岁的大姐,接客
外,还在拼命做回收,美子以为她日子不好过,经常帮她。后来美子才知道,大姐是帮宗
教团体做回收,她还跟美子说,她就是上辈子失德作歹,这世人才得受这样的苦,所以她
要做功德。
听到做功德这几个字,美子气到破口大骂:你是杀过什么人?害过谁吗?到底是哪些师姐
跟你说的?美子想去理论,大姐哭着拉着她,叫她别这样,这是见笑代志。美子说,他真
的不知道怎么关心这个大姐,也不知道怎么说服她,让她明白这不是她的错?这些姐妹都
很脆弱,因为社会的歧视跟恶待,她们经常自责,伤害自己。
美子一直有个理想,就是找到几个姐妹一起租个干净的套房,一起接客,互相照应。我不
知道美子后来有没有做到?但是几年后看到个工阿紫,好像比较接近那样的工作环境,透
过网络跟客人议价谈条件,中间没有剥削,性工作者有些余裕可以照顾自己。
不过因为性产业不合法,阿紫还是无法要求客人带套,健康还是置身在高风险当中。另外
,还是面临警察网络钓鱼的威胁,之前我提过曾有八个警察上门抓她,后来阿紫在法院写
申诉状,想跟法官解释,自己是如何不得已因女儿生病负债来从事这一行,没想到法官明
白告诉他,写这些没用,六万罚款赶快去缴一缴,回去做生意比较实在。
阿紫不平的说,网络上很多论坛,都是应召站的广告,这些应召站控制着小姐卖淫,警察
不去抓,专门找她们这种弱势女人开刀。这也是我一直的困惑,警察身为公仆,为什么老
是跟这些弱势女人过不去?为什么不去抓那些控制非法外劳或贩运东南亚女子接客的应召
站?
追着性工作者跑的警察
最近我看到一个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研究毒瘾的记者,他讨论一个类似的问题,为什么毒
品战争都拿吸毒者开刀,而不是毒贩?她是这样说的:你只能追打那些最不可能抵抗,异
议或上诉的人们,也就是那些最贫穷,最不受欢迎的族群。你有来自上头的绩效压力,你
要有一定数量的搜查行动,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所以你就会找弱者下手。”这也可以用
来解释为什么警察都抓最弱势的性工作者。
围绕着性工作者,有些关系很有趣,比如跟嫖客,我以前访过性工作者谈晕船的嫖客,爱
上性工作的;也访过嫖客谈自己为什么这么热衷此道。在这里我先来谈谈性工作者跟警察
之间的关系。
说到小姐躲警察,我曾听过有躲在树上,跟警察僵持几个钟头,最后警察怕警察跳下来,
只好放弃的。还有前公娼小玉提到她如何逃给警察追。
废娼后,小玉没敢去当私娼,她说,她若去做私娼,一定会得心脏病,因为她的朋友雪儿
就常在大马路上给警察追,吓到后来得心脏病,得吃药控制。她说:“最怕做生意时,警
察来敲门,裤子来不及穿,怎么办?若在外面,我就不怕,要拼大家来拼。”小玉提到自
己年轻时在茶店,真的跟警察拼过。那天警察来,她很快跑到三楼阳台,爬过花架,攀过
一根根突出的铁条到隔壁厝,“真危险,若不小心就摔下去了。”有一次小玉真的被警察
抓到了,她说她吓到拉出屎来。小玉讲的正经八百,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还补上一句:
“我没骗你!”
其实警察也需要性,当警察变成嫖客会怎么样。很多性工作都提到,因为性产业非法,恶
劣的警察会收保护费或白嫖。甚至嫖客也知道小姐怕警察,会做假警察证伪装成警察,来
白嫖。如果性产业合法,就不会有这些问题。
其实警察也有生理需要,像处男警察,在新竹应召站工作的小依就跟我说,她就遇过一个
菜鸟,利用放假时间来嫖,他有付钱。小依说,这些老实的警察比他们更怕,因为性产业
不合法,他听多黑店保镳勒索、也怕店是黑的,都会先说自己是警察。
还有离婚的警察也有需要,有次小依遇到一个便衣,两人聊天谈到他从事哪个行业,他说
“我不讲,讲了,妳会怕死!”这些都是比较老实的警察。
谈到老实的警察,我也访过在万华执勤,非常同情这些流莺的巡佐。
对于性工作者的处境,他有很深的理解,他说:私娼太多了,政府又不可能辅导她做别的
。她们背后背负太多东西,有的小孩吸毒被关,有孙子要养,靠什么?60来岁了,只能靠
皮肉,赚个500、600也好。我要抓,也很挣扎。
对于性工作非法,导致的卫生问题,巡佐很担心。他说有次他穿着便服,遇到一个50多岁
妇人,妇人开口问他:“先生,要不要?包吹包舔,服务到家,不赶时间。”巡佐问她,
一次多少?只要讲到钱,警察就可以抓人。对方什么都不说,叫巡佐上机车,要载他到远
一点的宾馆。快到时,他又问多少钱,她说800就好。他立刻说自己是警察要抓她。
将这个妇人带回警局,巡佐才开口问她“为什么来这上班?”她就开始哭:“小孩蛮用功
的,老师都说他前三名,我没钱给他补习。”巡佐说:“我很同情她,可是看她嘴巴都是
伤口破皮,好恐怖,真不知她那些嫖客会怎样。隔天她又出来,我说,妳快走吧!我不要
再看到妳了。”
这个巡佐对政策做了一些建议:“私娼,政府导正就好”他甚至提到日日春主张妓权多年
,可以让他们做市调或公投,大家来讨论。他觉得,以前有公娼馆时,会自己管理,也繁
荣地方经济,没什么不好,只要设立专区,不要影响别人就好。他觉得这样做,既能让她
们赚生活费,税收也可以回馈地方,就不会再有站壁的。他说抓不胜抓,经常感觉自己做
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他说:“废掉公娼,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现在私娼都不做健康
检查,嫖客有人喜欢前面,有人喜欢后面,有人不戴套,性病一大堆,吓死人。”
他曾建议市府,“既然龙山寺地下商场不能供摊贩煮食,何不改像荷兰那样,一二楼就提
供给站壁小姐,上班不用抛头露面。地下三楼是停车场,今天若客人怕人家看到,就开车
到地下室,走上来相中谁,办完事就下去开车走了,谁晓得你干什么?也可以坐捷运来,
顺便逛逛街,到龙山寺去拜拜。 ”其实第一线的基层员警都把问题看得很清楚,只有政
治人物不明白。
那天阿紫跟我聊完,准备接两点的客人。离开板桥,我到万华吃中饭,迎面而来就是个流
莺,在万华,真的很难不注意到这些在街头、巷弄内,眼睛不断警觉的扫射四周,想找客
人的流莺。她们暴露在街头,风险很高,是更弱势的一群性工作者。我想到那个巡佐说的
, “他们都底层人,这样长期耗损没有未来,只有政府给一点资源,他们才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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