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告白

楼主: DevilCry (小王子)   2015-06-22 19:07:06
  图书馆闭馆前,没人见到瑜安出现。她每晚固定和伟晔在操场散步,再怎么晚也会
在九点前回来,否则书包和讲义都会被锁在自习室。大家隐隐觉得不妙,却没有人把事
情说出,只是互相安慰著,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事实也是如此。答案很简单,不用多花时间猜测:他们分手了。
  高二下学期,第三次段考开始前没多久,老师宣布有个新同学要转来我们班,隔天
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讲台前自我介绍,就这样成为班级成绩单排名的一份子。伟晔没有
引起太多注意,靠近班级后半的成绩,没人把他视为一个威胁,或者差到让人疑问。几
个礼拜后,他自然找到自己的朋友,课堂聊天的团体,分组的依靠。
  我们班导很认真的经营班级情感,每个月的班会会有一次,庆祝当月寿星生日。瑜
安生日的时候,她当时的男友带着一束玫瑰,在楼下中庭大喊她的名字,在众人注目下
走进我们班,瑜安当然感动,甚至哭了。全班鼓舞下,她男友下跪,送上了那束玫瑰。
  “她男友人不错喔。”伟晔那时站在我旁边,自言自语又像在宣告什么重大事项,
他点头,漠然的表情。收过花束的瑜安满脸红光,吻上男友的脸颊,她的长卷发披在肩
膀上,随着动作偶尔碰触到玫瑰花花瓣,制服底下内衣半透,黑色裙子底下米白色的小
腿,藏在鞋内短袜时隐时现。
  瑜安是我们班公认的美女很久了。活泼的个性配合她放纵的笑,以及习惯毫不保留
的与人谈天,一直很受人欢迎。几乎想要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故事:宽裕的家庭,认
了一个干妈,和干妈的儿子谈过练爱,也认识过流氓,曾被抱在大腿上问“给不给亏”
(她心动却坚定的拒绝了);她和女生也暧昧过,她喜欢帅气、有个性的人,不论男女

  可惜喜欢这类型的人太多了。几个月后,终于有人受不了将实情告诉她:在高二毕
业旅行三天两夜,她当时男友白日与她谈天,夜晚被她拒绝后走入其他女人的房间。两
天都不同。
  瑜安在几日后邀她男友来我们班,她众多好姊妹的围攻下,她逼问真相,换来沉默
,她狠下心来打了几巴掌,预计要膝击男友计画反而落空,“你他妈的不要再让我看到
你,不然看一次打一次!”那样黄昏的午后,她威胁曾经喜欢过的人,后来数次看见他
经过也只是冷笑几声。“我是不是很没种?”她问过每个知道当天情形的人,没有人责
怪她。
  那几天,伟晔陪在瑜安身边,他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只是专心说冷笑话,陪
她聊天,天气、晚餐、老师、同学、考试、八点档和电影,他们约了一群人假日出去玩
,后来人逐渐减少,最后剩他们两个。高三学期初,两人暧昧许久,终于在第一次段考
前告白、交往。老师开始询问留校读书的人,瑜安举手,伟晔跟着,排定邻近的图书馆
座位。
  五点放学,两人晚餐,回图书馆放书包,到操场散步,大约八点回图书馆,读书聊
天,九点回家。人人都以为他们很浪漫,“我们就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干蚊子超多的
。”瑜安像是抱怨,却笑得很开心,“我们接吻的时候,他还把舌头伸进来耶。”
  那妳的反应呢?说到这里时,瑜安就掩著嘴笑,红著脸直打人。
  第一个礼拜,压不住炫耀的心情,我们班很快就将班对的事情告诉老师。中午,伟
晔被叫去教师办公室,回来的时候,他仍是无所谓的脸,已经够糟就没有什么能失去的
豁达,“老师说,她不反对我们交往,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忘了课业。”
  发考卷,成绩排名下来,伟晔进步,瑜安退步。
  第二个礼拜,夏日烦闷的周五,他们散步,没有回来。书包讲义放在图书馆,瑜安
的朋友在离开时帮他们一并拿回家。礼拜一见面,瑜安和伟晔仍照常聊天,只是时常有
尴尬的沉默。晚上,图书馆内,瑜安坐在坐位上,读着明日的考试内容。“就分啦。”
她说。转头看着课本,不再说话。
  我常想像那个夏夜晚间,各户人家解决了生活琐事,为了维持身体健康或纾发情绪
,来到高中学园操场慢跑。三四十几的男女,在操场一圈一圈从原点到原点的移动,看
著周围学生谈笑,他们闷著头往前,最后记下自己回到原位几次,跑了几圈。他们会看
见长椅上一男一女耳鬓厮磨的样子吗?操场中央草丛里练习棒球的人们,操场外对准墙
壁胶带圆圈击打网球的同学,排球场边托球练习的社团成员,他们会注意到吗?他们可
能彼此观望,在眼神交会的一瞬间明白,这是过去,那是未来吗?
  瑜安有一天终于松口,他们在长椅上谈了很久,伟晔在哭,“我不想拖累妳。”她
也想哭,却只能止住眼泪,安慰崩溃的他。他们在图书馆楼梯底下的阴暗角落交换讯息
,决定分开。伟晔的图书馆座位清空,换了其他人,他们两人都回到原本应有的成绩。
  事隔多年,同学会上,我们缅怀高中过往,我一直忍住不去问老师,是否知道她说
的那几句话,会如此轻易的摧毁他们的恋情。我想老师知道。
  高中每个礼拜有几天中午,伟晔午睡时间五十分钟会离开教室,上课钟声响起前赶
回来。他原本在第三类组,我们笑称的“医生梦想家”,几次考试不佳后,伟晔开始有
忧郁倾向,常下课去辅导室,一去就一节课。在几次老师和父母调解下,他转来我们班
,改掉这个习惯,但还是忍不住忧郁的召唤,去辅导室那里哭了一整个中午。
  这些都是瑜安说的。他们分手后,有次我们一群人去学校附近羊肉炉店,说是庆祝
段考结束。聊天聊到一半,几瓶啤酒之下,瑜安自己说起了他们交往的故事,“才两个
礼拜,我第一次谈只有两个礼拜的恋爱。”她笑,“我刚和一个劈腿的男人分手,然后
又开始另一段只有两个礼拜的恋情,虽然很伤心,可是听起来怎么那么好笑。”
  和想像中相反的是,瑜安的笑并不哀伤,也没有故作豁达的夸张。露天羊肉炉我们
拿着红塑胶碗竹筷吃饭,夹米血和金针菇,穿着制服未满十八(差几个月)喝下一瓶啤
酒,为了他人故事哀伤或愤怒,却又发现当事人如此平淡。我曾经那么喜欢他们两人,
听他们如何疼痛,在一起的时候是,分开亦然,而且全心全意沉浸在痛苦中,仿佛自己
就是痛苦的一部分。伟晔在朋友们推波助澜之下,无可奈何的告白;也在老师一句话影
响中,决定分手。他回复以前习惯,又经常课堂消失,在辅导室一吐真言;那段时间,
瑜安下课和放学时陪在他身边(当然不是两人单独),瑜安会告诉他,用各种方式暗示
:你看,我过得很好,没有什么影响,我们还是朋友。瑜安失去了上一场被劈腿的眼泪
,她控制的很好。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伟晔沉溺在消沉里,即使他仍如常说笑,却不再掩饰什么,人
们问他去了哪里他就说,喔,辅导室啊。没什么心情有点遭,去看一下朋友,辅导老师
人很好啊。他专心的在感受悲伤,失去一段恋情的苦痛,认为坏事必将有报应,自我鞭
挞的陷入深渊。
  大学后第一次的同学会,他没来一直到大二,决定休学,过了一年退学,在一间保
险公司上班。瑜安大学在景观设计系,参加多个比赛,时常和之后的男友在脸书上晒恩
爱。大三的同学会,他们都来了。我想在他们面前问老师的那个问题,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问伟晔在保险公司过的开心吗?他说当然,就算偶尔遇到什么事情他也知道过了就
好,以前就是太闲了。
  我不相信,他的脸书上总是励志短语,从不透露生活口风,除了在公司里拿着物品
微笑的照片之外,再无其他。他一定遭遇了什么事情,当然也一定程度的痛苦、悲伤、
愤怒过。
  某种程度他也说的没错,但我相信更多的原因在于成长,还有他不能再那么专心一
致的融入于痛苦中。生存的本能会大过一切,自己养活自己的第一天,一直到最后一天
,人们努力求生,因确实的繁忙、疲劳、计算,不再需要痛苦来印证自己。人们会在青
春期的孩子因为微小事务喊著痛,说著死亡的时候,笑或者甚至责骂他们将这些事情看
得太轻,同时想起以前幼稚的自己。
  我曾经如此喜欢他们两人,就像现在迷恋过往,不肯成长。每次回头,都不愿忘记
那个也在操场长椅上想像的男孩,他或她是怎么轻吻的?他们坐在哪里?感觉到底如何
?他们一定很开心吧。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吧。他们分手后,我失魂落魄了一阵子,无法
想像这事可能发生,我不伤心,只是很愤恨,好像谁把重要的东西从我身上夺走。
  我喜欢上的可能更是他们之间的梦,帅哥美女年轻活力,好人相爱,就像万花筒折
射出各色光线。这就是我一直书写青春的原因,我不肯放弃将万花筒放下,即使我明白
那只是几张色纸和玻璃组合,可是谁知道呢?这组合有无限可能,稍微翻转就有其他面
目。
  我持续这种近乎自渎的书写过程,一面感受自身窄小而痛苦,一面深陷这种痛苦中
无法自拔──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快乐往往是一样的──我是米虫、懦夫、懒鬼、酸民
、王八蛋。责备自己多么简单。
  我只是很想、很想在那时候的操场说话。我曾回去学校过一次,绿色草皮在学校贴
出“禁止贱踏”标牌后依然低矮(没人愿意放弃切西瓜的机会),PU跑道边缘已有些微
剥落,彼端体育馆白色外墙装饰彩绘染上尘泥,远方灯火灿烂一如想像,黄昏从城市那
里落下,橘红色逐渐淡去,灰蓝色的天空显露,团状云夹杂飞机起落白烟丝,抬起头就
能看见。可是,我该说什么呢?我想说话的人,早已经不再了。比死亡更残酷的是,他
们还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但完全不同了。我不愿一人留在原地。有时候还能看见过去自
己习惯的痕迹出现,我抗拒这些动作和想法,不停反复练习另一种姿态,想办法不要成
为一个成长的失败品。
  这些就是我唯一能做的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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