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读了沙特作品,认为他的心理过于病态、过于不洁,因而可能只代表当代巴黎颓废学派的人,最好去看看巴斯卡的作品:他们会发现,巴斯卡对我们普通人命运的看法,在每一方面都跟沙特的同样病态。
“我们短暂的生命,脆弱处境的自然劫数,”巴斯卡说,“可怜极了,如果仔细想想,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安慰我们。”
人类借助于“习惯”和“旁鹜”这两帖无上的镇痛剂,来逃避对这问题的仔细思索。人类或追逐跳跃的皮球,或狩猎奔逃的野兽,不然就利用迷宫般的社会的各种机谋娱乐,来达到他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只要它能逃避自己。
或者,这位安于习惯的善良公民已经有家室之累,工作又很安定,他无须注意他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不必看每一天如何把遗忘的希望或梦幻埋葬,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依样葫芦昨天的生活,不管这种生活如何变得越来越萎缩,越来越呆滞。
习惯和旁鹜这件事,只要有效,都能叫人看不到“他的虚无、他的孤绝、他的欠缺、他的无能以及他的空洞。”
古典的哲学家讨论到人性之际,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带着教科书的味道:这些思想家讨论的生物也许是人,但是他跟我们一点也不相像。然而,在巴斯卡论到人类处境的文字里,我们十分痛苦地辨认到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他属于我们这个时代。
......对个人而言,出生这件事是第一桩偶然,因为它表示出生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对父母以及这个国家——凡此都属冷酷的既定事实,而他的生命必须建立在这个上面。
在巴斯卡来说,虚无似乎向上向下两面张开。
他生活在显微镜和望远镜的时代,正当亚里斯多德和中世纪思想家紧密、整齐、有限的宇宙,向无穷小和无穷大两方面扩展之际。
我们可以向下研究事物与空间,在越来越低的层次上,发现微小不可相信的生命组织,而在这些之外,还有因为太小我们无法了解的东西。
或者我们走到外面的空间,在伟大宇宙相形之下的我们,显得多么微渺。
根据巴斯卡的看法,人类因此在宇宙中的极小和无限之间,占著中间的地位:对空无而言,他是一个“全体”,对“全体”而言,他却是个空无。
这种中间的地位,便是巴斯卡留给我们的,它也明白说出,我们能够对人类理智的范围与能力有什么指望。
它同时也是人类存在的有限性的最适当图像,两端都好像是受到空无的入侵。
人就是他的有限性。
......巴斯卡逝于一六六二年,接着来的是一世纪令人目眩的光明——启蒙时期——因此他的榜样似乎不受需要,就此遭到遗忘。
启蒙时期的光明于是乃成为他自己的黑暗。
我们不能低估这一杰出时代的成就。
在那个世纪里,数学和物理学的成就愈加扩充,牛顿的宇宙成了一项确凿的胜利,并且,利用极为丰富而具有惊人创力的数学分析,似乎可以解决大自然的一切难题。
理智在数学以及物理学上获得的伟大胜果,自然而然显示出它将伸展其他一切人类的经验范畴,以便驱除古老迷信的阴影,进入法律、习俗、政治,以及历史。
“进步”的概念不仅成为一项事实,甚且还成为一种历史法则。
人性的完美将可藉著理智的普遍应用而达到。
这项进步历程在过去一直稳定地前进,并且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哲学家成了批评家,攻击他们四周社会中古时期的野蛮未开。
本世纪的象征和高潮,发生在法国大革命沸腾时的一段奇异插曲上:一位著名的女演员扮演着“理智女神”,在圣母堂加冕。
我们的理智女士竟在天后的庙堂里——任何稍稍了解女神个性和历史的人,但看这一招反讽就知道暴风雨的天气不远了,不仅法国如此,整个欧洲文明莫不皆然。
可是,在这属于牛顿以及理智女神的世界里,也还有些不幸的灵魂,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听他们一诉怨曲。
可以预料得到,首先要听的乃是诗人的声音。早在哲学家能够思想存有之前,诗人就已目睹到存有。
他们以诗歌的言辞,唱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