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的中国人〉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中国人
行船，潮涨入港，泥沙衔著
年轻的种籽，滩地上抽根
我是芽，在阳光不薄的年岁
长寿菸的焦香萦绕屋梁
他读报；我贴贴纸，在冰箱、在木桌
在他头顶近秃而短刺的发
他也不骂，为我切好排骨
牵我走过街衢，上学
坐进教室的第五年，上起乡土语言
我说啉酒，他说吃酒，酒读起来
像脚。他弓起腿，如今大啖花生米
咀嚼，电视中，政论节目热切
他问我，用坚冷如钉的词汇，问我身世
火锅沸腾，他的妻坚持为我煮汤
流水汤汤，经过国语课本
字句之间方正的河道
挟来泥沙，卡在我的咽喉
他咳一口老痰。“我是中国人”我说
站定，在冰凉的磁砖上：
“也是台湾人。”
好！他大喝，一口灌下高粱
他快乐，我也快乐
但我不能吃酒，我只是个小孩
脚掌仍然软弱，像这座岛
有最高的山，但山的镜像里
是历史的裂缝，深深深海
战事与政权，割过平原
留下河的伤口，如同他武汉的水
曾在涝季，翻腾过堤
水流与岩脉，他的皱纹
如腊肉，肥幼、细瘦、一带又一带
的年轮，他的一九二零年
浸泡在二零零八年的老酒里，酣热地
灭去。
再一次，竞选的旌旗翻动
二零二零，我正活在他，落地的年岁
当年的河滩，今日越发烧烈
每每谈及身世，他的灵尸
在我背后，摇头，又想搂住我
我回望，他像是亟欲辩解
从口中抽出，无垠无垠的气根
垂落地面，刺入我的脚底
依著血管，蔓延全身
而我依然要说：“我是台湾人”
他露出微愠的眉色
像面对他喝过的泥土、烧裂的大地
正如我所面对的
在他背后，乡愁的蜃楼间
巍然，烟硝的深沟
https://bit.ly/3mtmD0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