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斋诗话 ->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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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妙全以先天神运,不在后天迹象。
如王龙标“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此诗前二句便全是笛声之神,不至“更吹羌笛”句矣。
王摩诘“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咏雪之妙,全在上句“隔牖”五字,不言雪而
全是雪声之神,不至“开门”句矣。
太白“风吹柳花满店香”,起句便全是劝酒之神,不至“吴姬劝酒”句矣。
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
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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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生仲雪喜为诗,弱冠得四五卷,皆清光满纸。予走笔为诗话十则以遗之,曰:
诗有三境,学诗亦有三境。
先取清通,次宜警炼,终尚自然,诗之三境也。
先爱敏捷,次必艰苦,终归大茫,学诗之三境也。
夫炼意、炼气、炼格、炼词,皆炼也。
近人专以炼字为诗,既求小巧,必入魔障。
而一味高言者,未讲磨炼,遽希自然,彼诩神来,吾嫌手滑耳。
○诗第一法,不苟作而已。名家集中,无题、遣兴诸作,不可枚举。
然明珰玉佩,实托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蕴蓄。
盖脂粉媟亵,究非正始之音;乡里琐言,何与风人之诣?此而不辨,触处迷涂。
○诗理,性情者也。理尚清真,词须本色。若金闺之彦,结念山林;
蓬户之儒,侈言经济,情词伪妄,夫何取焉?然循分无讥,而择言贵雅。
使身拖紫绶,但夸阀阅高华;影对青灯,频诉饥寒憔悴,志不广大,君子亦笑之矣。
况无屈壮盛之岁,诵圣贤之书,以悲凉则非时,以怨尤则非理,而乃郁伊善感,
傺无聊,揆之进德养福之方,殆均无当欤?
斯义也,在读书则为变化气质之良箴,在谭诗亦为陶冶性灵之妙法,
非参俗谛,非惑衣几祥。仆即恨人,业已悔其少作;
士果有志,均宜宏此远谟。
○尚性情者无实腹,崇学问者乏灵心,论甘忌辛,诗教弥以不振;
必当和为一味,乃非离之两伤。
○陈勾山先生云:“学诗宜先学七古。”
仆云:“七古之后,即当继学五律。”
盖七古词澜笔阵,排宕纵横,枵腹短才,万难施手,故宜从事于此,以觇学力。
五律章法变化,对仗精工,结构之严,一字不苟,复宜从事于此,以定准绳。
此即“可与适道可与立”之义例也。二体既工,诗思过半。至七律尤健于五律,
五古尤高于七古,非具真气大力者,往往难之。精义行权,深造之士,勉焉可也。
○七言绝句,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涂有远近,皆可循行。
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
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
○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总须能见其大,不得琐屑铺陈。
短篇却要有千岩万壑之势。此古风之大略也。
乐府字面节拍,全异古风,须俟讽诵既多,沛然心口,始可偶一为之。
不然神韵音节,龃龉安排,初则短长任我,必来凫胫鹤颈之嫌;
继则面目摹人,亦有优孟衣冠之诮。
○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陆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执彼非此,皆成胶柱之瑟。
盖少陵自言往境,故其下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
放翁自叙成家,故他处复云“翦裁妙处非刀尺”。
汇而观之,壮年都宜刻炼,老成乃得浑然。
盖兵贵拙速,不贵巧迟,作诗一道,正与相反。
○古之传者,五字播其芳声;今之作者,千篇侪于废纸。
苦境不过,甘处不来,即苦即甘,乃属悬解。此中妙境,难为人言。
但取多多以为观美,一寸灵台,究何乐哉!
○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后为之。
沧浪云:“和韵最害人诗。”此虽元、白、皮、陆诸公为之,然皆为人强作之一端也。
而意兴既到,惟所乐为者,却又宜全力与俱。
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复勘问。
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