囉唝曲六首 ◎ [唐]刘采春
《唐音癸签》:《罗唝曲》一名《望夫歌》。罗唝,古楼名,陈后主所建。
元稹廉问浙东、有妓女刘采春自淮甸而来,能唱此曲,闺妇、行人闻者莫不涟泣。
1.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唐风怀》:南邨曰:怨水憎船,妇人痴语,然非痴无以言情。
《唐诗别裁》:“不喜”、“生憎”,“经岁”、“经年”、重复可笑,的是儿女子口角
。
《唐诗笺注》:“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犹于真处传神。“不喜秦淮水,
生憎江上船”,却是非非想,真白描神手。
《诗法易简录》:不怨夫婿之不归,而怨水与船之载去,妙于措词。“打起黄鸾儿”之亚
。
《诗境浅说续编》:沈归愚评此诗,谓“不喜”、“生憎”,“经岁”、“经年”,重复
可笑,的是儿女子口角。余谓故意重复,取其姿势生动,固合歌曲古逸之趣,且其重复,
皆有用意:首二句言“不喜秦淮水”,与“生憎江上船”者,乃因“水”与“船”之无情
,为第三句张本,故接续言无情之“船”与“水”,竟载夫婿去矣。第四句“经岁复经年
”,即年复一年,乃习用之语,极言分离之久,已历多年。虽用重复字,而各有用意。
2.
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恐太阳偏。
《雪涛小书》:三诗(按指“不喜秦淮水”、“借问东园柳”、“莫作商人妇”三首)商
彝同鼎,古色照人。不意闺门能为此语也。
3.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诗法易简录》:此首方明写其望归之情。卜掷金钗,望穿江上,而终不见其归。“错认
”者,望之切也;“几人”者,无定之数,望之久也。所以如此者,则以夫婿为商人,重
利轻别离故也。“莫作”者,怨之至也。怨之至而但曰“莫作”,则既作商人妇,又分当
如是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唐汝询曰:无限懊恨。
《诗境浅说续编》:言凝盼归舟,眼为心乱也。
4.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升庵诗话》:唐刘采春诗:“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此本《诗疏》“何斯违斯”一句,其疏云:“君子既行,王命于彼远方,谓适居此一处,
今复乃去此,更转远于余方。”
《四溟诗话》:陆士衡《为周夫人寄车骑》云:“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
,闻君在京城。”及观刘采春《囉唝曲》云:“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
今得广州书。”此二绝同意,作者粗直,述者深婉。
《诗法易简录》:前首言离别之久,此又言夫婿之行踪靡定也。桐庐已无归期,今在广州
,去家益远,归期益无日矣。只淡淡叙事,而深情无尽。
《葚原诗说》:五言绝有两种:有意尽而言止者,有言止而意不尽者。……意尽言止,则
突然而起,斩然而住,中间更无委曲;此实乐府之遗音,故为变调,意尽言止,如“打起
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
不见,今得广州书”。
5.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6.
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缆断,摇橹始知难。
《唐诗鉴赏辞典》:
据晚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述,刘采春是中唐时的一位女伶,擅长演唐代流行的参军戏。
元稹曾有一首《赠刘采春》诗,赞美她“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选词能
唱《望夫歌》”。《望夫歌》就是《囉唝曲》。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九《乐曲》云:“
囉唝犹来罗。”“来罗”有盼望远行人回来之意。据说,“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
不涟泣”,可见当时此曲歌唱和流行的情况。
《全唐诗》录《囉唝曲》六首,以刘采春为作者,而元稹诗中只说她“能唱”,《云溪友
议》则说“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接着举引了她所唱的歌词七首,其
中六首五言的与《全唐诗》所录相同,另一首七言的却是贞元年间诗人于鹄的《江南曲》
。因此,这《囉唝曲》虽是刘采春所唱,却不一定是她所作。胡应麟《诗薮》指出六首中
的“四首,工甚,非晚唐调”,并说:“今系采春,非也。”此曲的作者是谁,不妨存疑
,值得提出的是此曲在佳作如林的唐代诗坛上赢得了诗评家的推重。管世铭在《读雪山房
唐诗钞》中说:“司空曙之“知有前期在”、金昌绪之“打起黄莺儿”、……刘采春所歌
之“不喜秦淮水”、盖嘉运所进之“北斗七星高”,或天真烂漫,或寄意深微,虽使王维
、李白为之,未能远过。”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更称此曲为“天下之奇作”。这类
当时民间流行的小唱,在文人诗篇之外,确实另有风貌,一帜别树,以浓厚的民间气息,
给人以新奇之感。其写作特色是:直叙其事,直表其意,直抒其情,在语言上脱口而出,
不事雕琢,在手法上纯用白描,全无烘托,而自饶姿韵,风味可掬,有司空图《诗品》所
说的“不取诸邻”、“着手成春”之妙。
“不喜秦淮水”一首,表达的是因长期与夫婿分别而产生的闺思。这本是一个陈旧而常见
的题材,但它却于陈中见新,常中见奇,把想入非非的念头、憨态横生的口语写入诗篇,
使人读诗如见人。这位少妇在独处空闺、百无聊赖之际,想到夫婿的离去,一会怨水,一
会恨船,既说“不喜”,又说“生憎”;想到离别之久,已说“经岁”,再说“经年”,
好象是胡思乱想,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却情真意切,生动地传出了闺中少妇的“天真
烂漫”的神态,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所评:““不喜”、“生憎”、“经岁”
、“经年”,重复可笑,的是儿女子口角。”应当说,把离恨转嫁给水和船的作品并非绝
无仅有,例如晁补之在一首《忆少年》词中曾怨“无情画舸”,刘长卿在一首《送李判官
之润州行营》诗中也抱怨“江春不肯留行客”,但都不如这首诗之风韵天成,妙语生姿。
“莫作商人妇”一首,写因盼归不归而产生的怨情,也就是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
,朝朝误妾期”的意思。前一首怨水恨船,当然并不是真正怨恨所注,到这一首才点出真
正怨恨的对象原来是她的夫婿,而夫婿之可怨恨,因为他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说的“
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商人去后,自然盼其归来,而又不知归期何日,就只有求助于占卜
。前面提到《云溪友议》所举刘采春的唱词中有一首于鹄的《江南曲》,后两句是“众中
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也写占卜归期。这里用金钗代替金钱,想必为了取用便
利,可见其占卜之勤。而由于归期无定,就又抱着随时会突然归来的希望,所以在占卜的
同时,还不免要“朝朝江口望”。但望了又望,带来的只是失望,得到的只是“错认几人
船”的结果。温庭筠《望江南》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
悠悠,肠断白苹洲”,柳永《八声甘州》词“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也都是写错认船。但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更朴素,更真切。从全诗看,这位少妇既以金
钗权当卜钱,又朝朝江口守望,足以说明其望归之切、期待之久,而错认船后的失望之深
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年离别日”一首,写夫婿逐利而去,行踪无定。张潮有首《江南行》:“茨菰叶烂别
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所写情事,与这首诗所写
有相似之处。“朝朝江口望”,一心望夫婿归来,而不料愈行愈远。这正是望而终于失望
的原因,正是每次盼到船来以为是夫婿的归船、却总是空欢喜一场的原因。正如李锳在《
诗法易简录》中所分析:“桐庐已无归期。今在广州,去家益远,归期益无日矣。只淡淡
叙事,而深情无尽。”长期分离,已经够痛苦了;加上归期难卜,就更痛苦;再加以行踪
无定,愈行愈远,是痛苦上又加痛苦。在这情况下,诗中人只有空闺长守,一任流年似水
,青春空负,因而接着在下一首诗中不禁发出“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
白发黑无缘”的近乎绝望的悲叹了。
随着唐代商业的发达,嫁作商人妇的少女越来越多,因而有《囉唝曲》之类的作品出现,
而闺妇、行人之所以听到此曲“莫不涟泣”,正因为它写的是一个有社会意义的题材,写
出了商人家庭的矛盾和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