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天狼仍在光年外嗥叫——余光中的“文学生命”
我们想让你知道的是
作为课本里一尊不败的铜像,自然只呈现出合宜、滑顺、圆熟的一面,而不及从前的叛逆
、泼辣、颓废、爱欲与虚无。这固然是把余光中介绍给年轻学子,但也是限缩了他的形象
(同时也播撒了日后批判的种籽)。
文:唐捐
天狼仍在光年外嗥叫
1
余光中是“在冷战的年代”的诗人,在那个年代里,或许不乏比他精美、深刻、奥妙的诗
人。但在美苏对抗的世界格局下,身处于“红色中国-白色台湾”座标之一点,能够直击
“冷战年代”的时代氛围,并用“诗”的体式加以表述,从而撼动人心者,仍不得不首推
余光中。任何人的所知所感都是有侷限的,处在某种时空里便容易被其主潮所挟带或淹没
;只有少数人有机会置身其中复抽身其外,盱衡全局,而有较大范围的认识。
余光中获“亚洲协会”奖金,赴美留学(一九五八年十月),一年后回国专任师大英语系
讲师,从此被视为“学院派诗人”的主力。他主编的New Chinese Poetry(《中国新诗选
》)由台北美国新闻处出版(一九六一年一月),美国大使庄莱德还特地在寓所举行茶会
招待诗人,以为庆祝。我们知道,美新处所传播的主要是政治上的反共,文艺上的西化,
以及种种美国价值。余光中便以其个人条件,成为冷战时代美国文化输入的重要管道。
此外,还有“阶级”问题可说。在“天狼星”论战不久,洛夫曾说:“(〈天狼星论〉)
由于在措辞上对作者的由社会地位养成的‘尊严’有所损及,致使作者大为震怒。”又说
:“台湾诗人群与余光中并无恩怨之处,且彼此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流徙来
台的年轻军人,毁学弃家,断离血亲,不免怀怨生恨;这跟举家迁台,父居公职,身在大
学,放洋归来者在心境上自然有所区别。
余光中则指洛夫等人为“恶魇派”,对于军旅诗人缘于身世的“痛感”(这在余的前几本
诗集是比较缺乏的),对于“非理性诗学”的意义,稍欠同情与理解。而洛夫对于〈天狼
星〉组诗,对于学院派的思维,也有过于苛刻的论断。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同于纪弦
、覃子豪以至洛夫等人的法国取向,余光中译介英美诗学,倡导知性与感性的平衡,依然
反映出冷战时代里文化传播的变迁。而新大陆(美国)与旧大陆(中国)这两“大”的相
互激荡,也就养成了他笔下特有的雄豪之气,以及分裂对峙的时代感。
2
余光中善战,以此树立声名,与创作互为表里。早年在现代诗论战里,他回应杂文家的文
字,最为明快而犀利。在与所谓“恶魇派”争夺现代诗的代表权时,他思路清楚,文笔结
实而老到,因而在言辞争锋上绝不居于下风。但〈天狼星〉不算成功,确实被洛夫说中了
,故余光中后来推迟了出版时间并大幅修改。由此看来,余光中有时不免“辞”胜于“理
”,在辩论赛上常胜,但在观念上未必占优势。
在晚年的访谈里,余光中自承,他虽与纪弦相互讥嘲,但暗地里反而受到纪弦的吸引(按
他自己的讲法,就像“大家闺秀”对“浪子”欲拒还迎)。实际上,余洛之争也存在着类
似的状况。余在“论争前”已是新古典与现代化并进,在“论战后”则在两方面都有较为
明快有力的跃进(而非一般所认定的,由西化期转入新古典期)。余自称“浪子回家”,
但他的浪子资格可能是论战后才进一步补全的。
大约从一九六○年算起的十五年,余光中密集地推出了质量丰厚的诗、散文、评论。仅以
诗集而言,《莲的联想》、《敲打乐》、《在冷战的年代》、《白玉苦瓜》等四集,就撑
开了多重向度,并建构出各种有力的诗意模式。若要讲求单一诗篇的“深”、“密”、“
复”,他恐怕不是上选;但若以诗集为单位,综论其“多”、“变”、“广”,并考虑到
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则余光中诗仍然是那个时代里一座雄伟的山峰。
《莲的联想》联结“文化-中国”,爱情与美感,开发了“汉语性”的现代潜能,并且演
示一种辩证性(浪漫与古典),并非借尸还魂而已。《敲打乐》里的“现代-中国”符号
,兼含羞耻与爱,其实与当时的主流并不相同。余光中能够表现“多面化”的国族感受(
包含负面),颜元叔早就指出他并非“教条式的爱国主义者”。他以一种灰色、自伤、颓
废的情调,戏剧化了半世纪来“中国人”的内在症结。当然,他之所以能够采取“反教条
化”的方式去书写中国,恐怕与站在相对安全的位置有关。
《在冷战的年代》很可能是余光中的最佳诗集,前此他在现代诗阵营里仍是个迟到者。这
时,他独树一格的“新造无韵体”终告成熟,此体宜于铺展、驰纵与堆叠,特别适合能雄
辩、擅气势、好修辞的(散文式)诗人。此外,他精准把握到“冷战”时代下的精神困境
,因而写出〈双人床〉那样极立体的名篇。
《白玉苦瓜》的民歌体浅易,但有社会影响力(他虽倡导“现代诗”可向“摇滚乐”学习
,但自己未必做得到)。至于与书同名的〈白玉苦瓜〉,则造及一种最圆熟的中国性(文
化传统与近代苦难),恰恰满足了中国意识走到极点的社会心灵。
3
诗有文本,有语境,有永恒性,有变动性。而与一时一地之社会心理相对话,乃是写诗与
读诗皆不能免的程序。今天的情境与余光中鼎盛时相较,已有极大的变化。若是以今律昔
,而说一九六○-一九七五年的余光中全是保守、滞后,因政治性而获取文化声名;或说
那种中国性违离了台湾主体性,无甚可观。我认为,并不公允。余光中的诗集(我是说诗
集,而非诗行)“高度浓缩”“强力体现”了特定时空断层下的一种集体情感,这不是轻
易的,也未必是其他现代诗人所能与之争胜的。
当然,诗人如何处理自己与时代、社会、政治之间的关系,或顺或逆,可即可离。有时受
命运之安排,有时则为意志之抉择,也是读者评议诗人的一大关键。余光中在一九六○年
代(借由学院、诗人、报刊)一跃而为文化英雄,自然有“势”的辅助,但亦系于个人的
才能、学识与意志,绝不能说只因投机或侥幸。在文星时期,他“以钢笔与毛笔对抗”,
攻击文化守成主义,仍具有一定的叛逆性。虽然就势而言,他也传播了一种美国价值。
痖弦说过一段话:“诗以文传,文以教授传,教授以英文传,英文以西装传,西装以烟斗
传。”这话未必专门针对谁,看似挖苦,但也揭示了一种文化现象。余光中诗文兼擅,中
西并修,自较符合文坛巨擘的要件;在重视“传播”的现代情境里,“文”之推波助澜,
加上雄辩而幽默的演说能力,更使他如虎添翼。但若非他的诗具有某种质量,能够召唤大
众与青年,他也无法成为当时的诗界明星。
从《莲的联想》到《白玉苦瓜》,余光中的诗大致完成了“正典化”。此后,从香港时期
到高雄时期,他各发展出若干的诗意模组,续有进境;惟总的说来,不甚激荡人心。而在
文化论述上,他逐渐趋于“守成主义”,更在乎时间长流里的“永恒性”而非当代世界的
“变动性”。于是,“余光中”遂凝定为一种符号,更像是不动的堡垒,而非骑兵队。他
启迪了许多起步期的青年作家,但他们未必都留在“这里”。另一个关键形式是在港台的
中学课本里,他几乎成了现代文学的同义词。
作为课本里一尊不败的铜像,自然只呈现出合宜、滑顺、圆熟的一面,而不及从前的叛逆
、泼辣、颓废、爱欲与虚无。这固然是把余光中介绍给年轻学子,但也是限缩了他的形象
(同时也播撒了日后批判的种籽)。当然,余光中反复发表“中文纯化”、“古典为现代
之本”、“诗行要短要均衡”之论,也算是一种个人坚持或抉择,后军充前军,求仁而得
仁。在这个层次上,他把自己活成某种国文老师的至爱,模塑著年少的血气。
4
稼轩词云:“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战者,重迅疾、主犀利
、尚刚猛;一生鏖战如徐复观,也不免有所错击。余光中的论战文字可以说是范本级的,
有战常参,出师屡捷。但一篇〈狼来了〉,如矢既发,便铸下了难以收拾的悔疚,乃至耻
辱。这篇文章一贯地执行了自己的“反共”立场,看来必胜;然而见猎心喜的结果,使他
流露了轻率、刻薄的态度。这不是文辞层次的失著,而是一项行为。
在当时, 余光中可能自认为执行了一个符合公共(国家) 利益的行动;而在实质上,则
不无损伤他人生命与尊严, 而成为一种“残酷”。依照佛洛依德的观念,道德的考量(
moral deliberation)也常基于明智的计算(prudential calculation),其缺失亦然。
而余光中之计算错误,或缘于他陷在单面的阶级、认同与思维里,欠缺更为深广的同情与
设身处地。他既淆乱了文学/政治的分际,如今只好受到这团乱线的纠缠。
但若仅以“狼来了”事件,轻易将诗人归档,仍然是可憾的。在公共伦理上有所损者,有
时却是现实生活或文学圈里,具有风范、智识、热情的良师。余光中去世之后,被他直接
或间接启迪、赏识和教导过的后辈,颇多切身而正面的回顾与评议。有些更年轻的朋友认
为,这些都不足以为逝者辩;但我认为,公共伦理与私人情谊恩惠虽宜区分开来,后者之
丰富仍有助于我们认识一个诗人的“文学生命”。
余光中在诗史上的热源来自于争议性,但也立基于诗文本身的丰富性。面对如此多产的作
家,我们不必太在乎那些平缓之作,而应细读其诗文精品。它们绝对足以构成一座奇峰,
我相信,明敏的年轻读者仍可从中获取或正面或侧面的启迪。
——原载二○一八年一月《文讯》三八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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