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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阳光自绿竹窗边洒入,加上鸟鸣啾啾,是最治愈人心的时光。乡间的小客栈没
几个客人,一会儿功夫也都招呼完了,还有时间悠悠哉哉地坐下来好好吃顿早饭。
夏侯琳左手捧著碗、右手举著筷子,神情恍惚,也不知夹了哪道菜,就稀里糊涂和著
米饭咀嚼下肚。她昨晚精神紧绷,每每快入睡了,脑中又浮现那双手从坟土里伸出来的画
面,吓得她又精神起来。
好心陪她过夜的阿奴已经自顾自睡得酣熟,只有雪女这个不须睡眠的妖族还在一旁笑
吟吟看顾着她。只不过被个妖怪帮忙守夜,感觉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说到雪女,这古里古怪又生性矫情的妖怪,竟还是个手艺出彩的厨娘!初来到这家客
栈,还烦恼人手不足,没想到雪女一出手,厨房里的食材就全都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精品佳
肴,光是闻香口水就快流下来!
雪女皓白的纤腕端著那一盅汤品,神色腼腆娇羞如一个新嫁娘:“不过雕虫小技,姑
娘要不嫌弃,就赏光尝尝吧?”
当场夏侯琳就明白,这大约与下棋、作画、品酒等等一样,全是拿来诱骗无知男人上
钩用的伎俩。她谨慎地尝了一小口,碗里的汤顺着舌头滑进喉中,汤鲜味美,她霎时只觉
得如沐春风,五脏六腑都温暖了起来,舌尖像是要被美味给融化了一般,双眸睁开时,已
经情不自禁地泪光闪烁。
夏侯琳好歹也是个武林世家分家的小姐,自认从小没少吃过好吃的东西,一时间她感
动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称赞道:“很好,可以嫁了。”
自此雪女就开始了她的厨娘生涯,虽然不知道妖怪做的菜到底可不可靠,不过多日来
客栈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就是没一个吃出问题,想来应当不要紧吧。夏侯琳本想叹气,结
果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迷迷糊糊伸手取了一旁的水杯,准备大口灌下。
“呃……阿琳姊姊,那是……”夏侯瑾轩看着堂姊正准备畅饮的那杯东西,出言提醒
,可惜话没说完,夏侯琳已经把杯缘凑近唇边。“那一杯是辣椒油……”
“呃噗──!”夏侯琳反射性地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脸色由绿转红、又变为苍白
,从胃到咽喉再到口腔,好似有一把烈火熊熊燃烧。“好辣!好辣!水、水呢?”
“哎呀,这个不是啊!这是我昨晚炼的药!”阿奴赶忙把桌上的药瓶统统收起来,制
止夏侯琳把更奇怪的东西喝下肚。
愈是着急、就愈寻不著东西,雪女听见夏侯琳的声音,快步自厨房走出来,提着茶壶
,斟了满满一杯递到夏侯琳面前:“嘻,姑娘怎么冒冒失失的,真是有趣呢。冰镇过的仙
楂洛神花茶,清甜微酸、去油解辣,快漱漱口吧。”
夏侯琳立刻咕噜咕噜将茶杯干了个底朝天,连喝三杯,才冷静下来。“呼,你来的正
好,得救了。这地方干旱成这副德行,亏你还有冰块可用。”
“呵呵,这有什么难的?我是雪女嘛。”雪女浅笑答道,她掌中茶壶结了薄薄一层霜
,看来是用自身冰晶之灵给它冰镇的。妖怪体温冰镇的花草茶能不能喝?横竖没喝出人命
来,也就无人在意了。
“喂,那边那个,能不能小声点儿呀?”靠近窗边的座位上,一位客人掩耳抱怨道:
“一大清早,非得这样吵吵闹闹,安静吃个饭都不成啊?”
夏侯琳整夜没睡,脸上还挂著两枚黑眼圈,还刚喝了杯辣椒油,情绪自然也好不到哪
去,听那客人诸多抱怨,不禁赌气道:“我们这里就是爱热闹!一大早热闹热闹,一整天
才有精神!你喜欢安静就尽管回家去,又没人逼你!我是老板,店里该怎样是我做主!”
他们一行人经营客栈是假,做间谍打探情报才是真,因此服务态度也就随随便便。真
要说,客人少一点他们还省事,求之不得呢!
“嘿!嚣张个什么劲儿!你家客栈也就那个厨娘的手艺还能看,又小又破的,还当我
稀罕呢!”
“敢教训我?你嗓门比我还大呢!我也不希罕你这客人!”那客人言语不逊,夏侯琳
也发起脾气来,像个小孩子蛮不讲理。
魔翳窝在柜台边的藤椅上,翘着他的二郎腿,晒著太阳,微瞇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劝
架:“阿琳小姐,请暂且冷静一点。客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该要以和为贵才是啊。”
他站了起来,从茶炉上提起温热的壶,斟了杯茶水送到那客人桌前。“这位客官也请
莫要生气,一大早发怒绝非养生良方,还是先喝口茶吧。”
那人哼了一声,咕咚咕咚把茶水一饮而尽,又将茶杯用力敲在桌面上,道:“乡下的
小客栈就是这样,粗野!”
“哦,这样啊,真是抱歉。”魔翳不动声色,默默盯着他喝下了那盏茶,才转而冷淡
地道:“我们这儿就是喜欢热闹,客官不爱来也没人强逼你,盛惠三千六百两,付了钱就
快滚吧。”
“三、三千六百两?你他妈抢钱啊!”三千六百两银子已经是普通人家无从想像的巨
额财富,一顿早饭要这个价委实是黑店中的黑店!那客人拍桌而起,怒道:“真当天底下
没王法了是吧!等我报了官府,看巫王陛下容不容得下你们这群社会败类!”
夏侯琳不懂魔翳为何转变了态度,不过既然魔翳都这样做了,她便有样学样。
她一脚踩到凳子上,右手又将切肉的匕首狠狠插进桌面,露出白晃晃的刀刃,威胁道
:“你是第一天跑江湖啊?乡下地方就是黑店多,不晓得吗?识相的就快把身上所有银两
都交出来,不够的写信回去让家里人来赎你!”
“你、你!”客人看着眼前的刀光,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害怕地道:“你
有种!今日算我栽在你手上了,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记着!”
“记着?”魔翳诡异地笑笑,又徐徐说道:“呵呵,怕是到了明儿个,忘了这回事的
,却是客官你自己呢!你不知道方才你喝下去的是什么东西吗?”
那人呆若木鸡,看着那个见底的茶杯,吞了口口水。魔翳睥睨着他道:“不知为何,
你们这里的药店都卖著很方便的东西,掺了忘忧散的炭焙乌龙茶,滋味如何啊?”
“呜呜!你说什么!”
“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你就好好后悔为什么要顶撞我们吧,反正你明天就会
忘光了……”
“不、不要啊!都是小的不好,给各位赔罪了!不要啊──!”
由于画面过于凶残,阿奴赶紧将夏侯瑾轩等三人带进了房间内,雪女也默默到门外挂
上了“打烊中”的牌子。如此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一个时辰后每个人又回到了客栈大厅
的桌前。
“呃、魔翳先生,那个人……到哪里去了?”阿奴危襟正坐,不安地张望了下,方才
的客人已经不见踪影。
“放心,我们已经好好地把他送回房间了,死不了的!”夏侯琳咧嘴笑道,一大清早
这么一闹,果然精神都来了。
“魔翳先生该不会是为了……”
“不错,是为了测试这忘忧散,到底是不是真货,能不能发挥效用。”魔翳喝了口茶
水,而后又说道:“等到了明天,看那人有何反应,便可一目了然。”
“嘿嘿,不可能不记得的吧?连续灌下三大碗公混了七碗辣椒油的佛跳墙,普通人绝
不会忘的!”夏侯琳笑道:“等明天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说他喝醉酒睡了一整天,跟他
多收一天的房钱吧。”
“关于这个,就明天再说吧。现在先说点正事。”魔翳没有夏侯琳那样兴奋,对他来
说,就真的只是抓了个倒楣鬼试试药性。“忘忧散真是好东西,只要事先让人服下,便可
使他忘记服食后一日的事情,倘若明天这药真的有效,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三天后岭南的茶商会将茶叶送过来,苗将战乱,他们是少数肯从中原将茶叶运往南
诏国的商家,要想买汉家的茶叶,只此一家,因此就连王宫都会向他们采买。”
魔翳说道:“想办法冒充他们,我们要混进南诏王宫里。”
夏侯琳并不惊讶,随即会意过来:“原来如此,让他们服下忘忧散,把那一天的事情
忘个精光,就不会有麻烦了。”
“没错,只要不遇上必须回想起一整天行动的情况,一般人多半只会认为是忘记了无
关紧要的生活琐事。在没有起疑心的状况下,这段记忆很有可能永远不会被想起来、也没
有必要再度想起,它会随着时间经过被彻底遗忘,就如同其他平凡无奇的日子一样。”
魔翳说的没错,服食忘忧散所遗忘的记忆并不会消失,但很可能因为“不需要想起来
”,久而久之便真的被人所遗忘。阿奴盘腿坐在长凳上,侧着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转身将一个小布包摆到桌上,里面约有四、五个药瓶,她拾起其中一个,说道:“
想不到昨天刚炼药,今天就要派上用场了。这是盖大姊教我的,原本不该轻易告诉他人,
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那个是……你昨天做的东西?”
“不错,这是白苗族的秘药,无色无味,掺在茶水食物中难以察觉,服食之后一经暗
示,便会昏睡。”阿奴一对杏眼炯炯有神看着在场所有人,慎重地解释道:“比起忘忧散
,要侵入南诏王宫,我觉得这个更能派上用场。只要轻轻一拍手,听见拍手声的人会立即
倒地不醒。”
夏侯琳颇感讶异:“黑苗人有忘忧散,白苗有迷药。天啊,你们苗人镇日与这些毒物
打交道,太了不起了。”
“这有什么?我听说你们汉人也时常请道士,用巫蛊害人。像是往稻草人身上插针、
或是泼黑狗血什么的。”
“也、也是。”夏侯琳一时忘了还真有这种事,果然中原苗疆的风俗是各自不同,害
人的手段也有所差异。她原本还想问苗人平时是怎么防范被人下蛊,可转念一想,她平时
也没想过要防范过被人泼黑狗血的。
“总之,这个就先交给你们,如果能派上用场,就太好了。”
“呵,那实在感激不尽,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容易了。”魔翳拾起了其中一瓶迷药,细
细打量,而后泛起了一抹微笑:“二位,请附耳过来。”
一阵交头接耳,如此事情总算有了初步的规划,剩下的就要看当日实际发生的情况,
随机应变了。夏侯瑾轩、皇甫卓、姜承这三个孩子是万万不可能带到危险的王宫去,因此
由阿奴负责照料;魔翳、夏侯琳、雪女等三人,则按照计画行事。
隔天那个闹事的客人果然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即使用愚蠢的谎言都能轻松蒙骗过
去。到了预定行动的第三日,运货的茶商三人,喝下掺迷药及忘忧散的乌龙茶之后齐齐倒
下,他们扒光了三人的衣物乔装完毕后,便驾着小毛驴、拉着货车,前往南诏王宫。
“老师,这趟过去,该从哪儿探查起呢?”夏侯琳驾着车,货车颠颇地行在道路上。
魔翳坐在货车尾端,拉低了帽沿假装在打盹儿,低声回道:“现在的南诏国,拜月教
主的气焰远远高于巫王,十年前还能让黑苗人舍弃女娲神的信仰、逼死巫后,他能控制一
个国家到这种地步,靠的无非是那些怪力乱神的戏法。”
“现在看来,当初关押巫后的地牢里,恐怕能发现不少有趣的东西。”
“如果发现了什么,就一不做二不休,全都破坏掉吧?”
魔翳想了一下,同意她的说法,但又道:“任务固然重要,请阿琳小姐务必要以自身
的安全为重,力所不能及者,切勿勉强。”
“知道了!”
“还有……遇到拜月教主,千万别硬碰硬,那可不是您一人应付得来的对手,若是遇
到巫王……”说到巫王,魔翳却迟疑了。林青儿十年前遇到的巫王是怪物所冒充,那真正
的巫王呢?
拜月教主要掌控整个南诏国,那么他当然是容不下巫王了!那冒充的妖怪,连亲近如
林青儿都分辨不出来,遑论旁人!换作魔翳是拜月教主,他肯定早就已经杀掉真正的巫王
。
“阿琳小姐,如果遇见巫王,更要格外小心。”魔翳慎重提醒道:“千万别把他当成
真正的巫王。真正的巫王,很有可能早已经不在了。”
“你是说现在的巫王是冒牌货?”夏侯琳讶然道。
“嘘,小声点。”魔翳忙道:“千万别张扬。阿琳小姐,巫王不过是拜月教主手中傀
儡,在假借巫王号令害死巫后、驱逐巫后身边的人之后,这个人对拜月教主已经没有任何
用处。”
“没有任何用处?老师的意思是……巫王已经被害死了?”夏侯琳回头问道,感觉有
些毛骨悚然。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阿琳小姐日后可要记得,千万明辨忠奸,不要
听信了小人,否则后悔莫及啊。”
夏侯琳应了一声,似乎受到了一点冲击。魔翳叹了口气,这对一个天真单纯的丫头而
言,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嘻嘻,姑娘真是个软心肠的,是在同情那个巫王吗?”雪女看来心情愉快,完全没
有融入气氛中,盈盈笑意与平常一般无二。
“这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呦,弱于人者,人恒欺压之。巫王愚昧、巫后软弱,在奴
家看来,这样的国家沦落到奸人手中,也属平常呢!”
她穿着朴素的村姑衣裙,粗糙俗气,完然不符她以往风格,可浑身上下仍透出一股婉
约可人的气质,连过往路人都忍不住瞄两眼她晒出一层薄汗的后颈,平白给这辆低调的货
车惹了不少注目。
夏侯琳毕竟历练尚浅,不知如何反驳雪女的话,只得转移话题:“喂,你低调一点,
快把斗笠给戴上!大家都在看你了!”
雪女也笑着,顺了夏侯琳的意,不再提起那些事,只佯装委屈地道:“唉,姑娘就算
不怜香惜玉,也可怜可怜奴家生为雪女,却追随姑娘来到这烈日炎炎的地方,热得元神都
快溶化了。要不,姑娘把灵玉还给奴家吧?”
她说著作势拉开领口,夏侯琳赶紧一把又将领子扯回原处,又将斗笠往她头上按:“
这你就不懂了!天气热更应该穿衣服,才挡日头!阳光太毒可是会晒脱皮的!”
“嘻嘻,姑娘别闹,这东西样子粗蠢,奴家才不戴!哎呀,小心驾车!”
“哼哼,车我可是随时在注意著,今天你是逃不掉的!快点,把斗笠戴上,还有这件
披风也穿上了,包裹得严实点才不会被晒到!”
“唔,不行!再罩上这块粗布,等会儿真要被蒸熟啦!”雪女挣扎着左闪右躲,不让
夏侯琳把布料盖到她身上,夏侯琳则兴致勃勃地想把她包成一颗肉粽,车上人不安分,货
车当然也就颠颇摇晃起来。
“阿琳小姐,这可更加惹人注目了!”魔翳都感觉要翻车了,连忙抓紧扶手。前头拉
车的毛驴察觉到后方骚动,也跟着急躁起来,加快了脚步横冲直撞,很是危险。
“王宫快到了!你们快点让这头畜生安分下来好好拉车!”魔翳从没搭过这么危险的
超速货车,让一个年仅十三岁的野丫头驾车果然不是好主意。
“哎呀!这蠢畜生,快撞车了!”夏侯琳赶忙丢下斗笠和粗布披风,执起缰绳、鞭子
,设法安抚那头毛驴,把这辆小货车稳定下来。雪女也不闹了,乖乖整理衣服、戴上斗笠
,总算在抵达王宫宫门之前乔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门口的卫兵手持长戟,检视车上人,见送货的人不同以往,问道:“怎么换人了?以
前那三个送货的呢?”
“呵呵,官爷,是这样的,我们这活儿都是三年一轮,他们已经调回各自的家乡啦!
今后都是我们来,今后要蒙各位照顾,请多关照了。”夏侯琳抬起头,说著早就想好的台
词。
“没事,就问问。快进去呗。”那卫兵不疑有他,便放行了。
夏侯琳驾车驶入宫门,心中松了口气。没一会儿那卫兵又远远提醒:“你们初来乍到
,切忌不该逛的地方不要乱逛;不该看、不该听的也别去凑热闹,卸了货就赶紧回去,少
惹麻烦,知道吗?”
“是,官爷!小人们知道了,谢官爷提点!”夏侯琳回头殷勤地道,卫兵挥挥手,让
他们赶紧进去。
魔翳坐在后座,瞄了那卫兵两眼:“他倒古道热肠,是个好心人。”
“嘿嘿。”夏侯琳轻笑着附和,可惜他们这趟就是要去逛那不能逛的地方、看那不给
看的东西,卫兵好心嘱咐,算是白费了。他们车上茶叶的桶子间,一个小布包里几个竹罐
子磕磕碰碰,上面分别写着两种字──“盐”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