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平安吉庆

楼主: lizhen21 (狸牲)   2023-11-05 01:16:21
  静子深夜无法入眠,上网搜寻了线上求签的资讯。台湾省城隍庙、新港奉天宫、天地
堂地母庙、北港朝天宫……彼时,静子刚与交往三年的英国男友分手。当她正和男友在永
和豆浆里面,吃著加满辣油和虾米的咸豆浆,在静子被辣油呛得咳嗽的时候,男友突然说
他要被公司调回英国了。
  “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很想要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就够了。”男友说。
  上个礼拜静子刚过三十三岁生日,在一间杳无人烟的博物馆当约聘专案人员,点算一
些新的或旧的考古出土遗物,然后归档。斧锄形器、打剥石器、磨制石器、网坠、有无穿
孔……,探坑编号、遗物编号,然后登录在Excel档案中。有时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出土物
,例如一枚猪骨,一片酒瓶的绿色碎片,标注:疑为现代遗留,遗物破损。
  点算这些遗物的时候,有时她会觉得有一种幻觉似的时间感,这些东西曾经是有人也
许在营火的照耀下,一手打造的。然后网坠,曾经就挂在已经不存在的渔网上面,替人捕
捉了几条能饱餐的活跳跳的鱼。猪骨,是不是三十年前有人在遗址上吃了一个猪脚,配一
罐600毫升玻璃瓶台啤,随手弃置了野餐的残骸。
  静子大学时期,最喜欢水下考古,她曾经想要去学水肺潜水,然后去冲绳留学,回台
湾加入水下考古团队。沉船,航行中落下的货物,银币、青瓷碗、泰兴号沉船、拍卖图录
……但是直到十年后,她还是没有学水肺潜水,只是坐在冷气过强的研究室里面点算遗物

  以前的老师的口头禅是:“张光直先生说……”但是她早就忘了张光直先生到底说了
什么。张光直先生说,然后是一片空白。求学时的所思所闻,远远断裂在记忆的真空里面

  英国男友说:“你都三十三了,做这样的工作,又没一点存款,你到底在想什么?我
这次去英国,你就跟来吧,和我结婚。”
  啊,水下遗址……南海一号……还有那些在黑水沟浪涛里面翻覆的船只。三峡大坝百
年之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水下考古遗址呢。
  静子放下塑胶汤匙,说:“我不想要小孩。”家庭这个字,让她记忆的深处最危险的
记忆祟动了起来。母亲把她习字的作业簿用打火机点燃,说是她字太丑了。打碎了一个杯
子,母亲把她抓着用竹条抽打。哥哥站在一旁笑,她踹了他的蛋蛋一脚,被罚跪了整个下
午。她一页一页把母亲收藏的尼罗河女儿撕开微微一小角,作为一种隐微的报复。
  “我不想要小孩。”母亲在四十年前对丈夫说了这句话,但是哥哥出生了,她也出生
了。“我没有想过要怀你。”母亲又对她说。
  阿嬷对阿嬷的妈妈说:“我想要上学。”然后她进了纺织工厂当女工,嫁给一个家道
中落的木材行少爷。阿嬷躺在加护病房口不能语的时候,静子对阿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大学期中考很忙啊,最近都还好啦”。阿嬷的梦想是学会骑脚踏车,上大学。恰巧静子
都做到了阿嬷的梦想,但和病床上插管的阿嬷还是相对无言。
  英国男友说,静子是无神论者。静子听到时大感惊讶,她总是拖着男友去各式各样的
庙宇拿香拜拜、卜杯求签。一回他们假日短暂出游,去了台南四草,搭船。四草绿色隧道
的广告,在她寻找景点时灵验似地出现在她的手机推播广告里,美名为台湾亚马逊。静子
看到的时候传给男友,说你看台湾也有亚马逊,这里拍照很美,上面是树,下面是水,水
面倒影上是树。
  时值盛夏,静子骑租来的机车载男友从安平到四草,阳光炙烤他们全身,应该只是一
趟车程就足以让人黑一个色阶。男友或许是温带体质,全身开始溶解般地出汗、发烫、飘
散体味。静子身穿长袖长裤,脸上、手背涂满防晒,深怕自己染上南部的阳光。
  候船室外面偶有一群群的一家老小,还有某某歌友会在台上吹萨克斯风。一群看起来
像刚上大学的少女,抹著出游的妆容,打扮鲜丽,在吹萨克斯风的阿伯身旁跳夜店舞,手
臂抬高,扭动腰臀。静子牵着男友汗湿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搭完船,男友可能是热到烦躁,颇为刻薄地下了评论:“这算亚马逊?”静子不语,
觉得这个男人很烦,出来玩开开心心干嘛扫兴。
  那个搭船的地方,旁边有一座大庙。乍看不像庙,因为前面搭满了鹰架和布幔,有几
人顶着烈日在修整著什么。静子是有庙就拜的人,走进庙里烈日顿时消失,成了一种从地
板墙壁散发出的冷。
  笃信灵性事物的男友拉了她的手,说这里能量场不好。静子甩开他的手,翻了白眼,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这种扫兴鬼在一起?于是叫他自己去外面纳凉,她要拜拜。
  主神镇海元帅配祀北港天上圣母,后殿祀十方圣贤,男女归服禄位。男女归服禄位,
有梵音袅袅。她拜完太岁星君,走到男归服禄位前插炷香。她隐隐疑惑,这里到底为什么
跟她平常拜的庙不太一样?空气飘散幽幽的寂寥。她回到主殿, 想问镇海元帅病情。
  信女林静子,家住新北市新庄区新兴街116巷1号四楼第三间雅房;庚午年、乙酉月、
辛卯日、丙申年生;今日想请示您,癸卯年我的病会不会好转?请您赐签。
  阴杯。再复诵一次祷语,还是阴杯。她便合十敬拜,默祷片刻把筊杯放回原位了。主
神元帅的严厉,她感觉到了。病会不会好转,她心里其实有数,难怪神明不应允她求签。
  她是无神论者吗?她既相信神明,又不相信神明。她相信神明因为人的需要而存在,
就像是她感到徬徨的时候会去拜拜,见庙就拜。其实她的父母,是虔诚的法鼓山信徒,一
切全依佛教极简本格派风格。她是上了大学之后,才第一次在外面拿香拜拜。家中永远是
鲜花素果,一炉檀香。佛堂西晒,夕照烤焦假皮木地板,木刻观音、祖先牌位沐浴在实质
般温热的阳光下。
  死雀。佛堂门口的阳台,死了一只麻雀。她看到死去的麻雀就哭了,冲去叫母亲,母
亲说阳台有扫把,要静子自己扫起来丢掉。静子害怕,不敢看,只感觉到扫把把一块僵硬
的东西推进畚箕。那块东西名叫死亡。动物的死亡她不陌生,住在小山上社区的日子,花
园里死蜥蜴、死绿绣眼、死老鼠、死鱼甚至死蛇,从来就不缺。大部分是母亲处理掉。
  死狗,静子家养了十多年的米格鲁,年老时躺在地上咻咻喘气,静子懦弱不敢看。断
气后母亲叫人来搬走了。死猫,隔壁邻居捡来的幼猫,天天和刚从小学放学的静子玩逗猫
棒,有一天放学回家,就看到幼猫眼睛青白,横死在柏油路上自己的血里。那块黯淡的血
迹两年后才消失。
  死这件事情,静子面对的总是他者之死,直到自己病了以后。病了以后,死亡常伴她
左右,像是隔壁桌同学,同学的午餐吃了什么从吐息间就能知道。每到了晚上,她就得和
求死的意志来回谈判。谈判室是她窄小无窗的雅房,人物:静子、死亡。那是好几场夜夜
不眠不休的冗长交涉,没有神在、没有人在,只有静子、和死亡的意志,但死亡的意志又
来自她脑内,严格来说这个场景里只有静子一个人。她签下了谈判的保密协议,当天光一
亮,试图对他人诉说与死亡谈判之过程,内容就会自动变成乱码传递到别人的脑袋,无法
接收,不能靠近。
  世上怎会有这种病?像是脑袋中了木马程式病毒,开始难以自控地销毁自我。二十一
岁那年静子烧过两次遗书,当年她刚学会抽菸不久,随身带三个打火机,有一个家里开槟
榔摊的男友送的宝蓝色透明玻璃烟灰缸。朋友听到她要学潜水,说你不能再抽菸啦,抽菸
肺不好怎么潜水?她不管,继续抽,每天十根,病重时吸吸吐吐,病发作得最严重她可以
一次连抽五根菸。总之抽菸是没停,潜水也没学。
  第一次烧遗书在河边,当时的另一个男友,抽菸抽得更凶,随身也带三个打火机,奇
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连那个男人的脸都想不起来了,静子却还记得他拿出了一个亮粉红色
的金纸舖打火机。火一直点不著遗书,风太大。把遗书折在一起终于点着之后,用活页纸
写的遗书很快就变成一朵火花——难怪烧金纸要先对折——然后只剩下灰烬。那个男人还
用他崭新的Converse高筒帆布鞋狠狠踩了那堆灰烬好几脚。
  “遗书干嘛要烧?”静子问。
  男人说:“留着干嘛?”那也不用烧掉吧。静子说自己以后要写云端遗书,随时可以
更新,用不着烧掉。不久后,她没有写云端遗书,又用同样的活页纸写了新的一封遗书。
这次朋友在侧,前一天静子喝了半瓶58度高粱、三分之一瓶小罐威士忌,准备自杀却醉死
了。在宝蓝色烟灰缸里,朋友拿她的打火机点燃遗书,这次一下子就烧得好旺,好像一座
金炉。很久以前某个失联叔叔的前妻,和幼年的静子一起烧金纸,那个女人说:“妹妹你
看,火在跳舞。”火在跳舞,跳得艳色照人,遗书又化为灰烬。
  静子的家,充满疯狂,值得做一个古早人类学式的理性统计,必须测量颅型,加以计
算眉骨和眼窝之间的距离。出一本书叫静子之家,证明卑贱的血脉是野蛮的。父亲五个兄
弟,两个失踪,一个喝农药,两个发疯。爷爷的六个兄弟,一个失踪,一个上吊,一个发
疯。阿嬷的姐妹,其中有一个十六岁就上吊了,谣传和有妇之夫有染,受不了流言的压力
。没上吊的人,恐怕精神有疾到死不知。
  两个家族的诅咒之血,在静子的血管里鬼祟地流动。这是为什么静子不要小孩。静子
曾经趴伏在英国男友身上,故作天真地撒下弥天大谎:“如果我跟你有小孩,眼睛会是什
么颜色?”男人的眼睛时而棕绿,时而碧绿。静子知道,因为不会有小孩,所以这是一个
假命题。不存在的孩子,早就扼杀在高强度的荷尔蒙避孕药里了。“我猜他们的眼睛会像
你。”静子说。
  “在英国结婚吧。”男友说。静子看腻了那双绿眼,连颜色是什么都不再留意了。
  结婚吧,结婚吧,生一个绿眼睛的小孩,养一只边境牧羊犬。静子会跟那个孩子说,
我不想生你的,我不该生你的,你害我不能去学潜水,害我不能去做水下考古,你知道你
造成我多大的损失吗?你有一个德化窑清瓷重要吗?你再学狗叫,我就把你跟毛毛一起丢
出家门。等到孩子变成一个绿眼睛的美少女或美少年,她就会说你好丑,我怎么生出你这
么丑的小孩?你为什么书包里有菸?你为什么抽屉里有大麻?你为什么房间里有保险套?
我看过你的手机了。然后她的孩子,就会开始吃药,粉红色、橘色、白色,每天晚上都要
吞一把药,因为不吃药他们就得跟死亡谈判,就像是当年的静子一样。最后又像是他们的
血缘之亲一样,发疯、上吊。
  有神或无神,静子不认为是值得辩论的。母亲说,遇到危险只要在心里默念南无观世
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就会来救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错了,神明只会眼看世间蝼蚁在
洪水里挣扎,人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痛苦不已。神明低垂目光,看,因为你们是人。因
为你们是人,所以人需要神明。人解决不了、决定不了的事,总有神明会端坐神坛,香火
燻黑面庞。人们可以和神明密谈,倾诉心内底盘根错节的家庭纷争、情爱纠葛、生老病死

  人必将为琐事烦忧,视无关紧要之事为性命攸关。神明怒,斥人愚不可及,目光如豆
。神明慈悲,为愚者手指一条生路,又眼看愚者乐不可支地走上歧路。疯人在神明坐下撒
泼打滚,吸吐纸菸,痴痴傻笑。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菩萨骑龙而来,破海上怒涛,来到
疯人面前,垂眸一笑。
  东亚航线上,多有沉船。台湾海峡、中国东南,海象凶险。那些沉船上的人,也许在
沉没之际,期望海上能出现一个闪耀朝霞之光的神明吧,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天上圣母
妈祖婆,神明会踏浪而来,从轮回之苦拯救众生。但他们的尸骨被海洋吞噬,货物变成拍
卖图录。收藏家吹着冷气喝一口半磅五千元的顶级蓝山咖啡,点开3D全景模型观看秋季拍
卖品。
  “我不要结婚。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英国男友搭凌晨的飞机离开了。静子感到异常的轻松,也异常孤绝。就像是她躺在雅
房的床上,和死亡意志一生悬命谈判时,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男友离去后,她虽然
活在人群里却和人没有半点瓜葛。朋友不是在国外,就是忙着上班。她很想和人说话,很
想谈恋爱,谈一场怦然心动像活人一样的恋爱,她会感到未知、感到她和人有关系,她会
兴奋难过悲伤喜悦,而不是独自一人待在上锁的雅房里,醒了便吃、吃了便睡,睡醒再昏
沉沉通勤去上班;下班又囫囵吃点东西,再通勤回家,日日都平凡得令人发指。
  凌晨,服药之后还是难以成眠,药物快速在她身上作用,但还是错过了睡眠的一线时
机。想谈恋爱的念头使她焦虑得不能专心睡觉,翻来覆去,她坐起身开始搜寻线上求签,
在琳琅满目的神明线上服务里,她挑了离自己最近的台湾省城隍庙。不知道夜深了神明要
不要睡觉?还是神明是不用睡觉的,二十四小时在网络上等候善男信女的千百个疑问?她
在床铺上半跪双手合十,像是在庙里一样,默祷。
  信女林静子,家住新北市新庄区新兴街116巷1号四楼第三间雅房,庚午年、乙酉月、
辛卯日、丙申年生;今日想请示您,明年我的姻缘会顺利吗?请您赐签。
  请问是第十五签吗?网页上的GIF动画筊杯象征性地移动、落下。像是玩游戏破关,
画面欢喜地跳出一个阴杯。静子再按下卜杯按钮,默祷:我的问题是……请您赐签。请问
是第八签吗?阴杯。我的问题是……请您赐签。请问是第十签吗?圣杯。网页缓慢加载签
诗图档。
  “种稻高原逢旱岁,插苗低亩遇雨年。欲晴不晴雨不雨,天不绝人人绝天。婚姻:所
望难成,成亦无济。疾病:旱井枯鱼,油烬灯暗。”
  静子捧着手机呆坐片刻,傻笑了起来。从未抽过如此严厉的签诗,不劳人解签,有眼
睛都看得出来有多不吉利。她把签诗截图传给朋友,说被城隍爷臭骂一顿。果然自己是一
时痴心妄想了,刚结束一段平淡乏味的爱情,还奢望自己能再依托感情关系,结束自己的
孤独。她夜半上全家买9.9度精酿水果酒,还是藉著酒精睡去了。
  她还会回去博物馆里的研究室,继续数算遗物,和沉默的出土文物相处。戴上橡胶手
套,手拿起遗物,量测长宽高,秤重。一处破损,疑有打击痕迹。绿眼睛的孩子永远不会
出生,永远不会长大,故而不用身受疾病之苦,不用与死之意志谈判,那是静子对不存在
的孩子最大的温柔。诅咒的血液,就要断在静子手里了,她像是赢了一场比赛,对着死亡
和疯狂得意一笑。
  那年阿嬷的丧礼上,妆点好的阿嬷遗体,身穿日本舶来毛呢套装,手边放珍藏的香奈
儿圆顶毛毡帽。冒失的年轻礼仪公司员工念念有辞,把一捧钱币象征性往阿嬷手里一塞—
—收回时洒了一地。丧礼结束,她拿到了一包手尾钱,她一直摆在防潮箱里。枣红色布面
红包袋,黄线电绣莲花纹样,书四字:平安吉庆。
  
作者: cowbaya (靠北啊)   2023-11-05 15:09:00
退步上面抱歉推错 是只是要留一个推字
楼主: lizhen21 (狸牲)   2023-11-05 18:03:00
谢谢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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