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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标题:
【影评】《余烬》是对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以及其后代的一种羞辱
专栏作者:地下电影
专栏内文:
(内文有雷,请斟酌阅读)
https://i.imgur.com/jQZsjLp.jpeg
“《余烬》是对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以及其后代的一种羞辱”,以此为标题,并非夸饰
或譁众取宠,我恰恰认为,是再适当不过的评价。
此前,我的短文所指,“我真的非常难以相信在2024年的当代台湾,还会看见《余烬》这
样的作品。甚至,那个难以相信,让我一度怀疑自己,认为是我个人观影细节的误判;但
与许多同业、信任的评论者交流之后,发现大家几乎和我有一样的感受,而我还是不敢相
信,或说不想相信,原来这就是我们功成名就的大导演处理的白色恐怖电影”。
而此篇文章试图延续解释此论述——那个难以相信是来自于,钟孟宏在《余烬》之中,模
糊化了白色恐怖加害者/屠杀者的罪与恶;同时将罪与恶——转嫁至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
的后代,使其成为新一代的恶魔。
从影像叙事观之,钟孟宏并不真正带领观众“理解”受难者后代的痛苦,反而仅是一味地
意在堆叠影像符号;而在最后,选择发出几声枪响,便粗暴地赐死受难者后代,还佯作这
样的赐死是诗意的神圣壮烈。
在我看来,《余烬》之中受难者后代的死亡,与历史蒙上威权冤屈的前辈读书会无异,钟
孟宏仍让受难者后代与历史受难者相同——成为邪恶,带着不被理解的冤屈,然后去死。
那种一言不合、不去理解,然后直接扣下板机处死的快速暴力,几乎让我在最后,真正看
见了白色恐怖的威权再现;而《余烬》的造物主——钟孟宏,就是这个“一言不合、不去
理解、所以去死”的白色恐怖思想的本身。
而钟孟宏直至最终,都还在展示,或说贪恋对于“符号”的表达——自顾自地以为,在禁
锢室中借由“看与被看”、“私刑与否”、“镜像/叠影”、“肉身/精神”、“历史/
当代”的场域/镜头的对比与分割,就能够阐述所谓“加害者/受难者”的“立场/身份
”对换而带来的“不同思考”,甚至妄想由此进一步产生或带来“真正的理解”。
钟孟宏仅是在进行幼稚的符号堆叠,却对于加害者/受害者的论述与理解,仅停在善恶二
元对立的表层,极其乏味。
当他以为“符号”有多么高深、多么意有所指且多么洋洋得意时,这一切就有多么地肤浅
与表面——直耍花枪的影像符号徒然仅是表面的粉饰妆点,真正理当重要的叙事,却暗地
里悄悄进行“模糊加害者的恶,并让受难者后代再度蒙冤”的意识形态——在在让这部所
谓的白色恐怖电影,沦为一种对于政治受难者以及其后代的一种羞辱。
这种电影,如何谈得上“转型正义”?
这是替屠杀者辩护的电影。
也因此,以下进一步要谈的,是《余烬》当中的加害者以及受害者的形象再现。(请注意
,以下提到的演员名皆为方便理解剧中角色因此称呼,并非指涉演员个人思想或行为)
首先,是加害者的模糊化。
“道德混淆的本质在于,战后期间在德国,那些就个人而言完全清白无辜的人,向彼此及
整个世界肯定的说,他们觉得自己如何又如何罪恶,但真正的罪犯,却很少人愿意承认自
己有一丝丝的懊悔。自动自发承认集体罪恶的结果,当然就是非常有效地(虽然不是有意
地)帮那些实际上做了什么事的人漂白了,我们已然看到,当所有人都有罪时,就等于没
有人有罪。”——〈独裁统治下的个人责任〉,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
我想先援引汉娜鄂兰的这段见解,在六零年代,汉娜鄂兰观察纳粹党高级将领艾希曼的审
判过程,并出版《平凡的邪恶: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一书;当时在西方世界,无论
是政治学科、宗教人文、种族意识等面向皆掀起了巨大波澜。
之后,汉娜鄂兰写下了〈独裁统治下的个人责任〉一文,对于《平凡的邪恶:艾希曼耶路
撒冷大审纪实》一书进行法律、道德、罪恶——更重要的,就是对于“独裁统治下的个人
责任”再思考、再辩证的过程。
重要的是,汉娜鄂兰字里行间的意识,驳斥了“集体罪恶”的概念,汉娜鄂兰认为,没有
所谓的集体罪过或集体无辜,罪过或无辜只有针对个体时才有意义;汉娜鄂兰同样认为,
罪是指名道姓的,严格来说——是个人性的。
“集体罪恶”是模糊化“个人之恶”的绝佳托辞,是罪犯辩解其罪行的一种卸责,但是,
在强调“巨大机器”(国家极权)下的“齿轮运转”(去人格化)时,都不能忽略一个重
要的事实——就是法律、罪恶的责任与个人有关,即便你身处于组织(威权政府),仍旧
得以从个人去做检视。
汉娜鄂兰为我们指出“集体罪恶”的一种谬误混肴的路径,亦即,这些极权政府的官员,
由上至下几乎无法正当地辩称其所做之恶,仅是服从命令、遵守律法,并以此规避承担政
府所犯下罪行的责任——这是可以透过个体参与组织(威权)的程度、担任的角色、罪行
的大小所判定的,无法借由如齿轮(体制)、历史浪潮、群体目标等“全体”的概念去为
“个人”之恶做辩解。
所以,我们该怎么用汉娜鄂兰的思想去探问《余烬》之中,加害者的软弱以及卸责?就是
金士杰这名角色,所代表加害者的最后那句自白台词——“因为一种信仰”。
也就是说,将个人之恶全数推给体制、机器、集体或是信仰时——“当所有人都有罪,就
等于没有人有罪”是汉娜鄂兰为我们所指出,在个人之恶语境下的模糊开脱,而这种卸责
就是钟孟宏在《余烬》当中做的事。
这就是钟孟宏口口声声要谈的和解所出现的严重荒缪,钟孟宏用“集体”、“信仰”的概
念,抹除、模糊化了金士杰这名角色的罪与恶,以致让我们几乎看不见金士杰这名角色—
—作为个体、作为一名下达屠杀指令的罪犯之恶。
乃至于,在《余烬》的影像当中,我们在所有时刻,都无法真正看见金士杰这名角色所犯
下的暴行,因为钟孟宏甚至懒得(或说不想)拍出这名角色过往的暴力(请注意,片中那
些在历史画面扭曲脸孔的政府官员,都不是金士杰这名角色)。
作为观众,我们看到的,就只是金士杰这名角色遭致暴徒囚困,然后,他是“处在禁锢室
,手无缚鸡之力且深爱女儿的老男人”。
金士杰这名角色就像蛰伏于黑暗的狡猾鼠辈,躲在历史的幽处指挥屠杀,到了当代则高喊
“集体信仰”,然后卸责;这时再佐以“处在禁锢室,手无缚鸡之力且深爱女儿的老男人
”的银幕形象,加害者竟然荒谬地在《余烬》中成了新一代的受难者。
钟孟宏再度犯了温情主义所带来的谬误——无能真正去指出个人在屠杀极权下的恶行,甚
至模糊的是(无论有意或无意)——告诉观众那些个体犯罪者是有苦衷的,是为了某种信
仰所战,所以这些人值得我们去反思甚或同情。
这么做是危险的。
这么做是在告诉我们,“个人可以不是罪恶的,因为背后有一个信仰,而这个信仰,是名
为国民政府威权的巨大机器,每个人(金士杰)只是这台巨大机器的小小螺丝钉,他们也
是历史的牺牲者”。
这么做,就把暴行全数推向几乎无法加以明确辨识的“巨大机器”,我们也就无法轻易去
指控金士杰这名角色所犯下的“个人”罪行——所以,个人罪恶的问题被抹去了、被模糊
化了,致使观众在这一刻,无从判断站在哪个位置去看待白色恐怖的罪刑——因为钟孟宏
的温情、自以为是的换位思考,让这些个人的恶被合理化了。
面对过往的罪行,钟孟宏透过“信仰”,将所有不明所指(但是真实存在)的恶,推给了
历史潮流,或是一种国家的系统,而忽略了个人明确所犯下的罪行与恶果。
以至于,金士杰这名角色诡谲地避开了所应承担的恶,也让观众在面对所谓刽子手/屠杀
者时,很容易忽略本质的暴行,而产生廉价的同情——因为观众就只能看到,他是一个“
处在禁锢室,手无缚鸡之力且深爱女儿”的老男人啊!
这么做是狡猾的。
而援引汉娜鄂兰观点的必要性以及重要性就在于,我必须驳斥《余烬》当中的意识形态,
我必须要说,无论如何换位思考,金士杰这名角色——作为个体、作为一名下达屠杀指令
的罪犯,有其真正之恶,然后,这是钟孟宏避而不谈的。
钟孟宏无力也无能(或许也能使用“不想”这个词汇)去让“螺丝钉”变成“一个人”,
他让“螺丝钉”只停留在“螺丝钉”的状态,而不愿去看看这个人、看看这名罪犯的真正
样貌,将罪犯具现化的同时,又让那罪恶指向一个看不清的国家机器——那我们要如何谈
“理解”?何以将这些人的罪恶卸除、模糊,还能留下两行虚伪的眼泪,来谈所谓的“和
解”?
我以为,在谈白色恐怖创作的转译过程时,真正重要的,是我们要如何让这个所谓的“螺
丝钉”变成“一个人”来看待,这么做我们才能去真正理解,或是反思这些人/恶的行为
举止——如此才有了“理解”的根本基础,才能够深入去谈“和解”。
最终,《余烬》的所有换位思考,只换来一句屠杀者的“因为信仰”,就因为这一句话,
我们仍只能看见“集体罪恶”的那种对于判断的平庸,也当然的,在这个意义上,就让我
们完全看不见金士杰这名角色有一丝懊悔。
这名角色(钟孟宏的使然)仍将自己的过错卸责于一个巨大机器,而规避了将自己做为人
的个体所犯下的恶,然后以一个受难者(甫从囚禁室中被警方解救的老男人)的样貌去故
作姿态地说:“都是这个国家的罪,都是这个国家的错,跟我没关系!”
笔走至此,所以我要再说一次,钟孟宏的那些“换位符号”的表达,都是肤浅表面的,甚
至可以说——这是替屠杀者辩护的换位思考。
而钟孟宏对于整出事件的思考,仍旧只停留在符号的贪恋、故弄虚实的操弄犯罪类型片至
病入膏肓,不愿意真正看清人事物的恶的本质,哪怕只是一点点,都看不见。
我们还不能说《余烬》是如此幼稚且只顾耍花枪的白色恐怖电影吗?而这种无法辨识暴行
罪犯,就此淹没在温情虚旺浪潮下的做法——不去真正看清楚人,不去真正论述罪与恶,
不去真正直面过往与当代,尤其当你拍摄的是一部直指白色恐怖电影的时候——这是缺乏
勇气的软弱。
而钟孟宏最糟、最令人生气的不止如此,而是他除了将金士杰这名角色的恶卸除、模糊化
、扁平化之外,更可恶的是让《余烬》故事的恶,转嫁与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后代——也
就是莫子仪等角色。
接下来,要谈受难者在《余烬》之中是如何被恶魔化的,然后遭致枪决的暴力。
莫子仪这名角色,在金马奖公布入围名单当天,被当众形容为“优雅的邪恶”,其实也就
可以轻易地看出这名角色所处的位置——“邪恶”。
钟孟宏透过张震这名警察角色作为中介,试图从当代回望历史,并随之在这种状态中摆荡
,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做法(但钟孟宏做的并不好),然而,问题在于,当张震所代表的
“警察角色”在《余烬》叙事的现当代之中,几乎成为了一种“正义”的化身代名词时,
他们所扣下的板机、执行的枪决对象,就会落于“正义”的对立面——“邪恶”。
也因此,看看《余烬》故事的角色们,是谁面向于“正义”的对立面,成为“邪恶”领死
了?
莫子仪、李铭忠、王柏杰——前两者是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的后代,后者则是为了报恩且
对警察带有恨意的角色。
当然,从影像观点来看,我们能理解,王柏杰这名角色所代表的,是对警察系统全面崩坏
的一种不信任,而从此延伸出去,莫子仪、李铭忠的角色,则更是对历史、对政府的怨罪
与无力,因此这些受难者选择私刑正义。
在此,私刑正义的孰对孰错以及关于道德的正当性,是可以讨论且值得深入挖掘,但钟孟
宏仍旧在此点缺乏辩证过程,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三场围捕行动开始,就直接透过张震、
马志翔等代表正义的警察角色扣下板机,让莫子仪、李铭忠、王柏杰三名角色如草芥般的
蝼蚁死亡,而在死亡之际,还成为纯然邪恶的一方。
甚至是,这些死亡几乎仅能带着功能性,便宜到好像就让《余烬》可以处世太平地说:“
跟警察捣蛋就是邪恶的,所以我们要处死他们,处理掉与正义相反的对立面,这个世界就
没事了。”
我要强调的是,作为《余烬》的造物主,钟孟宏拥有选择权与决定权——避开赐死受难者
后代的做法,而展开更有意义的论述过程。例如进入现当代的法律审判过程,再从审判过
程观看私刑正义、警察正义乃至于过往律法/道德层面的辩诘讨论,在此,张震这名警察
角色所代表的全然正义的价值观摆荡,才能有更为丰厚的意义与层次。
但钟孟宏不这么做,只因为在片中处死这些角色是如此轻松、简便且有效率的事;钟孟宏
甚至更愿意花费篇幅做的,还是堆叠那些粉饰妆点的符号,以及玩弄不知所以的类型片叙
事,而不愿意去真正理解、梳理这些复杂的受难者角色。
我们当然也能够接受,受难者后代不一定要是苦情的脸孔,也可以是满腔愤怒的暴力;但
是,钟孟宏就只让片中的受难者后代停留在这里,使其成为单一扁平的恶,而不去深凿更
多、更复杂的脸孔样貌。
然后,钟孟宏还不死心,继续使用这个已被摆布到千疮百孔的符号——最后还要让成为邪
恶死去的受难者后代,变成孩童时代回返至加害者面前,去滥用这些廉价鄙俗的意象进行
所谓和解,持续对温情主义、对真正邪恶却被自己一手模糊化的罪犯伏首称臣。
在此,容我再引述本文开篇所指,从影像叙事观之,钟孟宏并不真正带领观众“理解”受
难者后代的痛苦,反而仅是一味地意在堆叠影像符号;而在最后,选择发出几声枪响,使
其成为全然意义的——正义(道德)上的正当律法之后,便粗暴地赐死受难者后代。
尤其是那颗针对李铭忠角色之死的俯瞰镜头,佯作这样的赐死是诗意的神圣壮烈,在我看
来,这颗俯瞰镜头所自以为的诗意、神圣与壮烈,是如此傲慢到令人作呕。
我以为,《余烬》之中受难者后代的死亡,与历史蒙上威权冤屈的前辈读书会无异,钟孟
宏仍让受难者后代与历史受难者相同——成为邪恶,带着不被理解的冤屈,然后去死。
那种一言不合、不去理解,然后直接扣下板机处死的快速暴力,几乎让我在最后,真正看
见了白色恐怖的威权再现;而《余烬》的造物主——钟孟宏,就是这个“一言不合、不去
理解、所以去死”的白色恐怖思想的本身。
也因此,从此延伸,再看向壁虎先生于文章〈多力多滋人文主义:2020台湾剧情电影的一
种倾向〉对于钟孟宏《阳光普照》的评价,至今仍是精辟而适当的,如下:
这是为什么电影中的人物时而空洞,或沦为肥皂剧,或需要矫揉造作的旁征博引,或直接
明目张胆地展示自己作为宣教电影的性质,因为钟孟宏对他们根本无话可说,钟孟宏对阿
豪、阿和、他们的父亲母亲、对菜头、对阿和的女友、对阿豪的女友的反应逻辑,基本上
还停留在《10+10》短片集里《回音》段的基本逻辑,那就是“干哪个人有罪我就一棍给
他卯下去”,而在这里阳光就是棍子。
“干哪个人有罪我就一棍给他卯下去”,这就是钟孟宏至始至终的影像逻辑,在《阳光普
照》中,壁虎先生指出阳光就是棍子;至于《余烬》则直接露出杀人武器,连掩饰都懒,
手枪与子弹就是正义,谁握著,就能一枪给他毙下去——更遑论所有系统性的论述与辩证
,白色恐怖的时代如此,而我没想到的是,2024年的当代也是如此。
最后,谈完了钟孟宏在《余烬》之中做的事,应该就能看清楚这篇文章的怒火来自何处—
—钟孟宏不只模糊化了屠杀者的恶,甚至使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成为恶魔死去,然后,钟
孟宏居然还能高喊自己拍了一部“族群和解”、“两造对话”的电影,而不感到羞愧?
这就是在2024年的台湾,出现关于白色恐怖的电影——而这是如此荒谬、难过且令人气愤
的。
https://youtu.be/9rDhemVoVC8
心得:
这篇批评《余烬》非常之凶狠,大概和之前壁虎先生批判钟孟宏的力道有得比
也让人越来越好奇,钟导到底拍出了什么样的作品,可以让影评人如此愤怒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