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圣专访 讨死不如赖活着
2024年9月8日星期日
【明报专讯】过去这几年,对于曾经凭着《海角七号》和《赛德克.巴莱》而成为台湾电
影之光的魏德圣导演来说,无疑是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筹备多时的《台湾三部曲》甫开
拍不久,却遇上世纪疫情,无了期的停摆几近烧光制作资金,令拍摄计划胎死腹中;与此
同时,《赛德克.巴莱》亦闹出版权争议,魏德圣不服气,最终与片商对簿公堂,人财两
失。昔日光环粉碎,让魏德圣从台湾影坛神枱堕下,甚至跌入谷底,却又因此对电影和生
命有了另一种顿悟。如今透过一部温情小品BIG重新上路,他时而唏嘘,却又有种千帆过
尽的泰然淡静:“自己想怎么做,就怎样做吧。我不想再接受别人的期待了,其实我也变
得没有很在乎别人希望我怎样做。”
以病房故事自我疗愈
时隔6年,魏德圣终于带着久违的新作BIG再次来到香港。电影是一个关于6位癌症儿童的
病房故事,但并不是一般所谓的“儿科圣手”医疗剧,甚至加插了几段小孩子团结对抗外
族入侵者的冒险动画,将抗癌过程卡通化,整体风格较像童话故事、儿童电影,与魏德圣
历来几部刷新台湾大片格局的代表作完全不同。据他形容,BIG的故事原型来自20几年前
的一件往事。“那时候,我采访过一个骨癌截肢的女孩,在采访的过程里,她就像个天使
,一直笑瞇瞇地讲她在癌症病房里的经历。我好奇说,难道都不会痛,不会哭,不会闹吗
?她说,还是会痛,还是要治疗,可是哭啊闹啊都没有用,所以这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懂得
忍着痛。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跟我讲,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不想活的孩子,而且每一个孩
子都相信自己可以活下来。”
而正正就在魏德圣面临电影生涯最大挫折,《台湾三部曲》受疫情拖累而陷入僵局,复工
无期,庞大的制作计划陆续腰斩,甚至不得不放弃之际,他重新想起这个一直放在抽屉里
的小故事。“看起来最小、最弱、最无力的孩子,反而是生命力最强的人,在生命的最后
一刻还是想要活下来。有多少大人想死啊,多少老人不想活,被放弃啊,或者是我们自己
放弃了自己。”“那时候我的心情是很不好,还出现了有一点想不开的念头。我必须强迫
自己分心一下,转移注意力,要不然我真的会想不开。”就是这样,魏德圣笑言,在最灰
心失意的时候,决定每天早上4点起牀开始写BIG的剧本。“每天早上边写边笑边流眼泪,
当然了,然后写到中午就要回到公司面对一堆鸟事。”结果写了一个多月就完成了剧本,
也可以说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虽然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可是心情好了,想开了,把
一些负能量都释放掉了。”
BIG拯救不了故事里的血癌孩子,却把魏德圣带出了人生低谷。如是者,他暂时放下念兹
在兹的《台湾三部曲》,转而用最小的资金及时间,在疫情期间开始进行拍摄。“尤其在
整个大世界、大环境里,疾病的压力还在,经济生活的压力还在,政治上面的纷纷扰扰还
在,这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都希望能透过一部电影把它释放掉。”
不再为别人的期待而拍电影
除了《台湾三部曲》停拍腰斩,完成之日遥遥无期,更祸不单行的是,疫情期间闹出《赛
德克.巴莱》的版税纠纷,魏德圣从未想过因为钱银瓜葛要公开指摘曾支持自己的片商,
兴讼收场。虽然事件已在魏德圣来港宣传BIG之前随着庭外和解告一段落,但提及跟昔日
的合作伙伴不欢而散,魏德圣仍然有些激动。
“坦白说,《赛德克.巴莱》那个事情是早就发生了的,我本来就认了。”稍顿,他说得
份外沉重:“对,是我不小心,是我不长眼,在我最忙的时候,没看清楚就签了不该签的
东西,什么都是你的,我也没有再跟你计较,我也没有领到半毛钱的工钱。只是说到最后
变成是我还欠你钱,这是我难以接受的。”双方最后透过法院诉讼,既令人难堪,也使他
倍感心力交瘁。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走来走去,走到后来就觉得不如算了,所以谈和解
就结束了。彼此都受了伤,但是彼此也伤得不重,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只要公司还在,我
们没有负债,就能继续拍下一部电影。”
“总之解决了就好,反而对我来说,《台湾三部曲》的拍摄过程对我伤得比较重……”念
头突然一转,魏德圣黯然承认:“因为原本的很多承诺,我都做不到了。”
《台湾三部曲》的原初构想非常宏大,不止是《首部曲:火焚之躯》、《二部曲:鲸骨之
海》、《三部曲:应许之地》这3部电影,还包括纪录片《寻找福尔摩沙》、动画电影《
达娜米》以及跟政府合作的若干历史文化园区工程,单是电影本身的制作预算便高达45亿
新台币,但如今一切都可能变成空中楼阁。疫情过后,为减省拍摄成本,魏德圣决定大幅
缩减规模,将《台湾三部曲》改为动画电影。
“3部电影要同时开拍的那种压力是会放松一点,现在一样有压力,但至少那个压力不是
那种大到我一个人扛不住的压力,我还扛得住,就慢慢往前走,是比较慢,而且是有些实
验性的东西。”虽说是出于“悭钱”的节衷做法,但魏德圣过去从未拍过动画电影(所以
BIG里的动画部分,也是《台湾三部曲》动画化的先行试验)。他承认,自己在制作动画
电影的过程里,同样有很多未遇过的难题,“但至少这些难题是在制作过程里面,是在可
控的范围之内”。他苦笑。
曾经野心勃勃,再下一城,缔造台湾电影史的新一页,来到现在随遇而安,只盼善用仅有
资金,与创作团队砥砺前行,继续做电影。魏德圣坦言,心态上的许多转变,都与BIG这
部小品电影有关:“它出现在这个时间,让我想开了很多事情,觉得世界真的好大,我们
人类存在于大宇宙里面,还不是一粒沙?既然这样,我在意那么多事情干什么?”
“我就应该自由一点才对啊,所以就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在意版权是谁的、钱不够怎么办、
别人怎样攻击你、你又要怎么回应别人的这些东西。怎么样都算了,就把自己的事情好好
做好,我不需要跟谁去证明我是不是那个样子,我只要自己知道我不是就可以,我知道我
能做什么就好。”走过高山低谷,魏德圣回想当年《海角七号》和《赛德克.巴莱》的空
前成功,以及刚要开展《台湾三部曲》这个重写台湾400年历史的史诗式计划,横跨电影
、纪录片、文化园区及历史教育几个范畴,业界对他有着很大的期待,甚至视之为台湾电
影的里程碑。“从前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知道自己有多小的人,所
以就一直往前冲,冲出一个所谓奇蹟的东西。可是后来面临很多挫折,甚至票房上失利的
时候,终于令我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有多小了。”
“你期待,是你的事情,但你期待我那么多,为什么你自己不努力?我只能做我想做的,
我也只能完成我能完成的。”他缓缓叹道:“现在我不需要去面对这些为别人的期待而活
的挑战了。”
“我应该面对的是,我还有没有非要完成不可的东西呢?《台湾三部曲》是我非做不可的
东西,所以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把它完成。”他说。
《台湾三部曲》的前世今生
“你说得对,就是大航海时代的台湾。”用魏德圣的说法,《台湾三部曲》其实是《赛德
克.巴莱》的某种延续,但今日看来,它同时又是《赛德克.巴莱》的反面。
“我是在1998、1999年左右完成《赛德克.巴莱》的剧本,经过蛮多的资料蒐集过程里,
读到王家祥的小说《倒风内海》,讲述了400年前台湾的原住民经历。那个故事我看了很
喜欢,原来400年前的台湾是长这个样子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接着说:“终于写
完《赛德克.巴莱》的剧本,但那种兴奋感觉不到5分钟就结束了。突然间心里又觉得,
我写完了关于台湾原住民祖先的故事,我自己的祖先呢?我连自己的曾祖父叫什么名字都
不知道,连我自己的历史都不知道。”
于是,魏德圣沿着《倒风内海》的线索,随即开始构思另一个更宏大的“三胞胎”剧本。
“由我来写这个故事,并且要把它写成3个剧本、3个族群,用3个观点和角度来诠释一个
时代。我的母系祖先是原住民西拉雅人,我的父系祖先是明朝汉人,还有外来殖民的荷兰
人,他们是怎么在这个土地上共同经历,从冲突当中去彼此认识呢?要怎么让这3个故事
各自独立又彼此交集?”
从廿多年前开始部署《台湾三部曲》的电影大计,到后来准备开拍,到疫情遇上阻碍,变
成动画电影。尽然有些遗憾,但魏德圣深信,要完成这三部曲的理念和信心都没有变,但
除了故事细节的调整,创作心态上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心情就跟BIG里面要说的事情有点相似,生命是逃出来的,反抗只会让你赶快结束,
但是你要逃,因为逃了才能够活着,活着才有机会。以前在《赛德克.巴莱》讲的就是反
击,但如果反抗就一定会死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反抗?我在《台湾三部曲》跟BIG讲的就
是逃。”他答得无比笃定:“逃,然后活着。活着比较重要,活下来就有赢的机会。”
虽然《台湾三部曲》某程度上来自《赛德克.巴莱》,但从《赛德克.巴莱》的成功到纠
纷,来到现在的《台湾三部曲》,他形容自己选择了不再反抗,而是想办法让自己逃出去
。“讨死不如赖活着,我知道这样的转折真的很大,因为我有了一个很大的体会,历史是
由死去的人创造的,但历史是谁写的?是活下来的人写的,所以活下来的人才有权利去决
定你为什么而死。”
他进一步提到,或者是在筹备《台湾三部曲》屡战屡败的过程里,许多经历都在潜意识里
一直累积。“明明是我创造的,为什么我要被你去写?所以我要活下来,自己写自己的历
史。我不要创造了历史,然后我死了,交给没有参与过的人去帮我写我的故事,你怎么知
道他用什么角度去看?英雄都变狗熊,狗熊都变英雄,也不知道他们会写好写坏。”
“创造历史的人,用自己生命去换一个机会,历史却被别人抢走了,而不是由自己讲述自
己的历史。”当然,也是魏德圣经历了纷纷扰扰、走出谷底的感怀自况:“就这样子死去
,我觉得不值得,死得太不值得。”
文˙红眼
编辑‧周淑桦
原文网址:
https://news.mingpao.com/pns/%E5%89%AF%E5%88%8A/article/20240908/s00005/1725728714218
备注:
居然亲口承认自己不长眼才签约!
最后心得是讨死不如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