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剧情,且具个人观点,建议观影后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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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离开才能新生:《横山家之味》
我们对原生家庭总有一种矛盾的情感:企盼著在这个家里得到认同与容
身之处,但离开了家,又迫不及待的伸展出不属于这个家的、更理想的自我;
回到家后,再将不符合父母期望的深深隐藏起来,直到足以将那份企盼消化
到不再受到影响。于是在企盼与隐藏、渴望又回避的过程里,总会错失了那
些应该表达的话语,一如《横山家之味》的原片名“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
我们试图一直走出这个家的束缚,却又不得不在依恋与排拒的挣扎下回到这
个家。只是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无法让伤痊愈,疼痛将会使爱不复原
形,甚至使彼此难以靠近。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执导的名作《横山家之味》对我来说几乎是恐怖片。
虽然做菜的场景热闹且看似充满亲情的温暖,但寻常对话里却又不期然冒出
一根针扎进心头旧创,令人食难下咽──那些针来自家人的爱与怨,各自隐
忍或彰显受到的伤害,在想努力表达爱惜的同时,却又因为各自的种种疼痛
而忍不住针对彼此的弱处发动攻击,以致尽管爱仍存在,母亲淑子(树木希
林饰)以其毅力与付出稳住了这个家的支柱,却无法挽留次子良多(阿部宽
饰)逃出这个家的决心。
最大的共同伤害来自于一桩悲剧:横山家的长子纯平在十五年前因救一
位溺水的少年良雄而意外过世,所以在这一天,横山家的长女千奈美
(You饰)、次子良多都会回家探望已经退休的医生父亲恭平(原田芳雄
饰)和家庭主妇母亲淑子。两名子女除了带回自己各组的家庭,当初被救的
良雄也会在这一天应淑子的要求前来拜访。随着他们的相聚,从良多的视角,
便能看见这间时时飘着过往回忆的房子,已不知不觉成了坟墓。
纯平的死为这个家带来巨大的阴影和伤害,不仅因为他是母亲最疼爱的
长子,更是父亲寄望继承诊所的希望。纯平过世后,他的存在吸取了横山家
的一切怀念与美好,而良多无法承担父母的寄望和失望,没有如小时候许愿
去当医生,而是绘画修复师且目前失业;刚新婚没多久,妻子由佳里(夏川
结衣饰)是带着儿子淳史(田中祥平饰)的寡妇──年近四十的他,在父母
眼中并非值得骄傲与放心的存在。然而那个不愿改建诊所、不愿改变长子房
间──但把已婚女儿的房间变成仓库──的横山家,存活于纯平还在的过去,
停在纯平离世的那一天,虽生犹死。良多不过才回来一日,尽管父母都极力
表达亲善与关心,但对其婚配、对其生活与职业的不满和失望,却难以掩饰
且无处不在,还不时萦绕着“如果纯平还活着就好了”的遗憾。换言之,若
把生死作为对极,父母靠着纯平死亡的那一头,他们的不愿改变,使不得不
改变的良多窒息。他要活着,就必须离开,往自己的世界开展。
“为了那种废物的一条命,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儿子?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当替
死鬼?”
“才十年就淡忘,太便宜他了。是他害纯平当了替死鬼……无人能怪罪才是
最痛苦的。”
良雄是良多的对影,却彻底被纯平的死亡阴影笼罩。恭平和淑子的怨恨
虽情有可原,但从良雄的角度来看,却是每年一日一日走入地狱的倒数,那
样的怨恨与诅咒,岂是亲善的招呼或冷淡的态度所能遮掩?“我会连同他的
份,好好的活下去的。”言下之意即是千奈美用玩笑所说的:“对不起,我
活得好好的”,是他所能进行的微弱反击──或许无论是良雄或良多,都曾
有过“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的想法。所幸良多足够清醒,他对念念不忘
医生荣耀的父亲说:“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大哥如果活着,未必也会活得
好。”也明白父亲固守过去,只为维持与不忘毕生靠工作建立的自尊,和遮
掩因为工作以致不及挽救纯平的罪疚。当母亲每次炸玉米述说往事,把他解
围的聪明挪移到纯平身上时,他虽然没有当场纠正母亲,但也告诉父亲事实
──那是慰藉母亲的爱,但他不能因此隐去真相,尽管明白父亲只会回答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所以到最后,良多与妻子都认同往后一年只
需拜访一次,而且不必过夜──即使他答应了父亲一起带着孩子去看足球赛,
答应母亲要买车载她──既然要背反他们的方向,那自然会“迟了一步”。
那是不得不的事实存在。
这个家未愈的伤害不只纯平的死。父亲的外遇也为母亲带来深深的伤口,
但因母亲没有谋生能力,只能背着年纪尚幼的孩子,一路哼著丈夫在外遇对
象屋里唱的歌回家,隔天买了唱片,一遍一遍地独自聆听,重温且深记那份
怨恨,再于适当时刻轻描淡写地隔着浴门告诉丈夫。这是她作为母亲与妻子,
爱恨交织的权衡──或许记得恨,就是使她继续爱的动力;或因仍然爱着,
所以无法终止恨。她继续与丈夫日常生活,像对每年来访一次的良雄一样,
近乎讨好地将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且在他离世之后不久过世。这样缓慢的、
自虐又虐人的情感凌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能;然而凡事习以自我为中心
的恭平,又会愧疚多久?未愈的伤害让她停留在原地,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
这个家,总会绕回来感受疼痛,终至成为生命的坟墓。
横山夫妻可以待在过去,用回忆与怪罪一遍遍地重播死亡与伤痛,活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但良多继续待在身边就会陪葬,即使真的如愿当了医生,
亦将终身活在维持父亲尊严与大哥早逝的阴影里,人生依旧会被吞噬。改变
的又岂止良多一人?事实上,除了横山夫妇之外,时间都为周遭带来了改变:
千奈美的儿子一再强调已不再练剑道,女儿一个暑假就长高 1.5公分;千奈
美回家在陪伴父母之余,也在计量搬过来后如何改建;良多过去喜欢棒球,
以医生为志业,如今早已不再;而良多的继子淳史,因为生父许过成为钢琴
修复师的愿望,又因在横山家,许愿也可以当个医生;就连送寿司来的小老
板,也从过去的年少轻狂惹是生非,变得独当一面且熟谙人情世故──下一
代都在变化,尽管小时候会仰望父母,却也会在成长过程中探索出真正适合
自己的路,就像三个孩子伸手采摘花朵,或黄蝶偶然停在纯平的照片上般,
曾经再美好也无法永久保留,存活下来的也会凋零与新生,经历生命应有的
循环。若父母始终把重心放在事与愿违的遗憾、无法放下失落真正看待孩子
成长独立的话,那也确实难以长久相处下去。淑子曾对女儿千奈美说:“我
是怕她(指由佳里)拿死去的前夫和我儿子做比较啊。跟活人离婚的比较安
全,至少是彼此讨厌才分开。”事实正好相反,正因由佳里能好好看待死去
的人应“活在心里”,习惯失去的同时,让新的爱与人“慢慢地钻进来”,
才能活得如常甚至更好,那不是对逝者的背叛,而是使生者与死者共同新生。
所以我很庆幸结尾的安排没有强迫得来的和解。别人放不下的(尽管亲
如父母),至少自己可以选择放下。纵然离开后什么都“迟了一步”,但良
多终究走出了自己的人生,真正成就了自己的家庭,不再是那个只寄望父母
认同、与大哥争夺疼爱的次子,这次的回家,反而像是隔了距离,看清这个
家“放不下”的真实,也将过去待在家里的自己真正的带走。而最后扫墓结
束后飞来的黄蝶,既可以是继承横山家对死者的一份眷恋,对良多而言亦是
在冬日未死的纹白蝶,在春日化为黄蝶,成功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