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母、女的性别困境:《美国女孩》

楼主: watercolor (我们同样没有名字)   2021-12-24 17:49:15
           全文有雷,建议观影后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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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的性别困境:《美国女孩》
  每个母亲,都曾经是个对未来怀抱着希望的女儿;而每个女儿,则都会
把母亲视为人生的教材──往往是负面的那种。
  《美国女孩》叙述国二少女梁芳仪,因为母亲王莉莉罹癌,不得不从美
国回到台湾,然因难以适应环境,加上家中被死亡阴影笼罩,一心想回到美
国的她,和母亲冲突不断;爸爸梁宗辉与妹妹梁芳安夹在中间尽力化解冲突,
却无从着力。
  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共有四人,亦分别各有私下相处的对手戏。宗辉与
莉莉无疑是家中的守护者:父亲留在台湾工作,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去圆美国
梦。然而回来之后,夫妻之间原有的亲密已然疏离,莉莉责备宗辉对生活的
漫不经心,不愿用他枕过的枕头,责怪他无法了解自己为家庭着想的心意;
宗辉则逃避莉莉的病与对未来的不安,拒绝为身后之事沟通,责怪莉莉总是
提起这些事。
  我们可以从互动与台词中得知:坚持美国梦的是莉莉,为了这份坚持,
她独自带着两个女儿到美国排除万难;即使回到台湾,她同样打算着要换大
一点的房子,好让芳仪和芳安有自己的房间;要化疗之前,考虑的是否要等
女儿们适应环境;即使与旁人喝下午茶,她还会把宗辉在芳安的炒饭里浇番
茄酱当笑话来讲,喃喃地说:“他们要是没有我该怎么办?”
  跟台湾大部分的母亲一样,莉莉是大事小事一把抓、把人生奉献给家庭
的妈妈,即使癌症的阴影笼罩,她也选择咽下恐惧,继续照顾年纪尚轻的孩
子,负责大部分的家事,希望家中维持常态;但当病痛的不适和生活的困难
一再让恐惧苏醒时,用言语吐露内心脆弱的讯息,在家人抗拒时以负面情绪
勒索,就成为她表达“寻求安全感”的方式,希望家人安慰、包容她的软弱。
然而,无论是同情感受或同理处境,都必须分担一部分的自己,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困境,加上疾病是身心长期的调整与抗战,如果当事人未有决心、觉
悟,即使是亲密的伴侣、亲友,也难以负荷不时把“死”当口头禅的情绪压
力。
  宗辉主要负责的则是经济,过去与妻女分隔两地,从不时出差与屋子的
状况可知,他过去的生活都被工作填满,一家团聚之后,他才开始学习如何
照顾、甚至熟悉、亲近家人。当莉莉生病,对生活的感知也因病而恐惧失衡,
他同样会抗议,表达“我无法负担你当下的情绪”;当芳仪问“为什么不在
美国治疗”,他会半开玩笑地回答“你真的当我是ATM啊?”我们可以从
他的“选择”里知道他内心的排序:放下痛苦选择适应、放下陪病选择出差、
放下出差选择家人、放下无措选择坚强。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自私?”
  宗辉与莉莉的争吵看似剧烈,却能看到莉莉的发泄当中,实仍带有对丈
夫“愿意承担”的信任,同时也有长期累积的不满。亲职教育向来由母亲当
“神队长”,父亲愿当“队友”就该心怀感激;在莉莉接受化疗的同时,仍
做着“神队长”的工作,同时希望宗辉能立刻成为“神队友”,将问题一举
解决:包括提供使家人生活无虞的金钱,又能陪伴她与孩子度过生病与适应
的难关。
  两面兼顾是必要的,然而与妻女远隔数年的宗辉,却显得格格不入:工
作因SARS遇到困境,不时需要出差;即使在家,也常跟不上莉莉的步调,
弄不清楚女儿的爱好与需要──但他还是尽量去做,包括那几个试图和缓气
氛、在“可预期”的范围内夸张情绪与认知的“笑点”。直到确认芳安没事,
他说著“我去接她”却在楼梯转角坐下哭泣的一幕,都能看到他的承担与适
应的压力。
  但他并非不了解妻子的感受。相较于年幼乖巧的芳安,屡屡与母亲冲突、
开始进入青春期,有了自我意识的芳仪,自然与宗辉有较多的互动,也能从
中透露宗辉的认知与想法。
  “在你妈生病之前,她比你更爱美国。”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想当美国人?”
  或许是久别后才相聚,宗辉较能意识到芳仪已长大,除了依她的意买梳
妆台与脚踏车给她,也试图安抚她对母亲总是漫溢恐惧的不满,学着亲近孩
子、理解孩子,也引导孩子。照理说,现在能共同生活的父亲,就像“未生
病前的母亲”,可以依靠与信任,但很明显,数次跟父亲谈过的芳仪,并没
有放弃想回美国的希望,更没有放下对母亲的怨怼。所以当宗辉看到芳仪冲
撞母亲的时候,他对芳仪的体罚,不只是站在维护莉莉的立场,更多的是对
教养、对亲职、对现实的无力与愤怒──毕竟他在妻女回来后才开始学习,
同样累积了过多的挫折与压力(这也是芳仪两次被体罚的共通点:理由再怎
么正当,施罚者实则证明了自己的无力教育)。
  这个家中的另一个润滑剂是芳安。宗辉因现实压力不得不回避,芳仪因
怨怼而多次顶嘴,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除了“不让大人担心”,芳安几乎
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芳仪有时还要照顾妹妹),往往为了生存需要更贴心、
更敏锐。当莉莉跟芳安解释“纸钱”是为了让外公外婆在另一头经济无虞,
芳安天真的回答让母亲的身心脆弱一度得到了安顿:在美国改变的信仰,回
到台湾后又恢复了烧纸钱的传统,换房子的愿望难以实现,妹妹的反问点出
了现实的困境,同时也从贴心与着想当中,预示了家人之间的依赖,让莉莉
看见自己需要家人,也希望被家人需要──她真正想要的,不只是问题一举
解决,更是愿意理解与倾听。
  芳安是这个家里的小天使,但小天使同时也会因为讨厌番茄酱而挖花生
酱来吃,会屡屡忘了带钥匙。由于家内母亲与姐姐是主要冲突者,芳安必须
扮演“有大人心思的孩子”,一如《玩偶游戏》的主角仓田纱南,却也很容
易被忽视而遭到危险,例如被姐姐关在外面,单独和养鸟的邻居在一起。如
果不是因为肺炎,在适应与负面情绪中紧绷的家人,很可能会忘记她同样是
需要被照顾与关爱的孩子。
  “你就是希望他们离婚,然后你就可以回美国了。”
  “你知道妈妈爱你,对吧?”
  芳安还是孩子,芳仪则已经成长到有了自我意识;相较于芳仪困在生活
里痛恨自己别无选择,只看得见无从伸展自我的挫折,芳安却像冷静的旁观
者,看见姐姐的自私,母亲的软弱,和她们对彼此的爱。仿佛手足就是这样,
当家人彼此任性赌气、无法沟通的时候,另一个家人就会试着当传声筒、翻
译机和润滑剂──无论你赞同哪方,或者两方都不赞同,更或者是如同翘翘
板的选择:芳仪的不满未必不是芳安的不满,但当姐姐已经在伸张的时候,
芳安就能选择体贴──芳仪亦然。有时候手足之间,就是这样各自扮演适合
自己的角色,却未必不羡慕对方的选择。
  “你到底在气你妈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可以做得更好!”
  “但……这如果已经是她的最好了呢?”
  儿女对母亲的仰望与依赖,即使长大学习独立,也难以断绝,而且会以
社会上对母职的严苛标准,希望母亲“完美”。然而莉莉在成为母亲之前,
也曾是女儿、曾是做梦的少女。美国梦是由她起始的希望,流利的英语和独
自带着女儿适应美国的生活是她付出的努力──直到她不得不回来,不得不
接受梦碎。莉莉希望女儿“可以更好”,包含了以自己做为标准:我好的地
方你要更好,我不好的地方你更要好。但无论去美国还是回台湾,都非芳仪
能够决定。去美国时的芳仪或许正如回来的芳安,努力适应环境,成为母亲
心中更好的自己(每天背二十个单字、教妹妹英文、成为资优生);但在美
国好不容易塑造的自我与建立的人际关系,却因为母亲生病而归零,她在台
湾必须剪掉长发、穿上齐一的制服,接受不同的教育方式,一落千丈的成绩,
和被贴上“美国女孩”甚至是“坏学生”的标签。这些挫折、失落、自我怀
疑,在美国经历过一次,而想来那时母亲是最可靠、给予她最多信心的陪伴
者;在台湾再经历一次之时,生病的母亲却成了压力的最大来源,无法做得
“更好”。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做不到,无法像往常那样依靠母亲,怨怼更使
她说不出需要母亲,转而用讥刺与顶撞来发泄。
  “你一天到晚就说你要死。”
  “我不想成为的人是我的母亲,她的恐惧使我恐惧,她的软弱使我软弱。”
  “你又没有想好好的活着!”
  或许即使生产、成长、乃至独立,我们都有一条脐带和生养我们的母亲
相连,能感染母亲的恐惧与软弱,这不仅因是爱,更因她始终是孩子坚强的
来源;“老是说你要死”和“没有想活着”甚至“怎么不去死算了”的潜台
词,都是“我那么需要你”所以“求你不要死”。
  爆发冲突而对母亲泼洒伤害、被父亲抓起来痛打的芳仪,终而逃出家门,
坐上公共汽车,寻找之前上网查询到的马场时,决意去找她美国梦的寄托,找到
那匹神似“Splash”的白马,仿佛只要乘上牠奔驰,就能回到那个“跟现实
相反”的美国,就能施展“时间像是暂停了一下下,什么都不重要了”的魔
法。但马儿左右摆头的抗拒,让芳仪在哀求中不得不明白:梦终究虚幻,时
间始终前进,现实里要承担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她无处可逃;即使
拚命抗拒现实的缰绳,却也困在马厩(学校、台湾与美国不同的环境使之成
为“异乡人”)无法恣意奔驰;她抗拒妈妈,不肯举步,她此刻无助的眼泪,
就是妈妈无助的眼泪。
  莉莉对孩子的爱用恐惧与不确定包装,再用她的“死”传达;芳仪对母
亲的爱用不甘与顶撞包装,再用她的“恨”传达。然而当芳仪与芳安为宗辉
染发的笑声,母女三人在双叶吃冰淇淋、呼吸“加州”空气的笑容,其实都
昭显了她们内心真正希望的愿景,只是不知道怎么走才能确认找到对方──
莉莉的惶惧不安,在看见芳仪被侮辱、被打,毫不犹豫去护着她,和得知芳
安生病,张开羽翼为她打算的本能反应里遗忘,忆起无论如何,她最想做、
最该做的是守护她的女儿;而芳仪要回的,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的美国,而
是有妈妈陪伴、发生什么事都会守护自己、站在自己这边的生活──电影很
巧妙的让莉莉在“芳仪不在”的家长会里呈现出来:她们的爱只是因为错过
而看似“不在场”,其实从未缺席。
  所以电影的最后,芳仪要求母亲为她掏耳朵──这是一个亲密、信任,
可以表达依赖与依恋,但又同时不用“看着对方说话”的姿势。她们谈起过
去讨论过“想变成什么动物”,芳仪自然是想变成马,莉莉却说不记得了,
是芳仪说“你说你下辈子想当男生。”这使我想起在电影开头,宗辉在送芳
仪去学校时,芳仪问父亲“你不是说你想要的是男生?”仿佛在这一刻,窥
见了母女之间某个细微的连结与矛盾:母亲莉莉的不如意来自对现实生活的
无力感,先是性别限制了她(“下辈子想当男生”几乎是女生因性别受限、
甚至受伤的潜在愿望),她把愿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她“更好”,却因
为乳癌而不得不中止梦想,对抗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和现实再次摧折她的怨
恨纠缠着她;女儿的怨恨则含有母亲不满意自己的人生,强迫女儿完成自己
的美国梦与弥补遗憾,却又因为力不从心而中断,造成她无法适应的困境──
不再需要如花木兰“代父从军”,代母圆梦的梁芳仪,无法成为母亲心中
“更好”的女儿,而期许她的妈妈却成为现在她不想成为的样子,造成这种
结果的正是母亲,她焉能不恨?
  但别人都认为可以做得“更好”,实则已经是她们“最好”的莉莉与芳
仪,都必须面对自己、也理解对方的怨,才能真正同理彼此。所以,不再需
要宗辉或芳安传达,莉莉终能说出“妈妈真的好爱你,你知道吗?”,而芳
仪终于可以像孩子一样直言“你不要死好不好?”
  无论是莉莉或芳仪,她们曾将自己的梦寄托美国,但其实一如生病的芳
安解除隔离后说“我想回家”,她们想回的,是过去可以彼此依赖、一起欢
笑、好好活下去的家,即使不可期的现实会使梦想消殒,即使疾病与死亡会
带走所爱的人,但相处相爱相争相恨的当下会留下理解与力量,即使不在场
也永远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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