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绿洲》之所以无懈可击,是因为它做到了《消失的情人节》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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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上映的陈玉勋电影《消失的情人节》虽然夺得金马奖五项大奖,但票房与讨论度均
普通。近日在网络平台播映后,社会公知带头讨论,指称片中男主角藉“时间暂停”的设
定,任意摆布女主角,是“变态跟踪狂”的行为。事后不把女主角放回原位,反而是将她
放回租屋处躺平,在当事人无知觉的情况下,遂行个人意志,勾起许多女性的不安与恐惧
。
这个观影角度引发网络讨论,陈玉勋也受到许多抨击,被迫于脸书粉专发文解释自己的创
作理念。解释他并非要描写完人,而是假设在一个虚构的“时间暂停”的情境中,小人物
们如何去互相理解的状态。然后他提到了自己崇拜的韩国导演李沧东,说他的名作《绿洲
》是自己看过最浪漫的电影。这也让《绿洲》重新引起些许注意。
李沧东的《绿洲》是不容易定义的电影,它可以是爱情悲剧,可以是社会议题片,可以是
家庭伦理片,也可以是惊悚片,端看如何解释。而《消失的情人节》在套路上,甚至有向
《绿洲》致敬的部分(当然设定和风格相当不同)。但在主题意识、电影美学、人道关怀
等方面,《消失的情人节》是远逊《绿洲》。
《绿洲》是关于“畸恋”的故事。剧本的强度高到必须详述细节才能体会。
边缘人的日常与恋情
男主角是一个难以定义的人物。他年近三十,形象猥琐,一事无成,言行疯癫,有“强奸
未遂”跟“酒驾致死逃逸”的前科。在韩国高度父权、谨守儒教文化、人人严守分际定位
的社会中,他几乎就是个“捡角”的角色。他的存在让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要说他
有智能障碍,看起来很像,但又有一定思考与行为能力。要说他正常又很不正常,言行常
常出格,惹得所有人鸡飞狗跳。故事开始于男主角出狱后的一连串古怪行为(被杂货店老
板施舍、去餐厅白吃白喝等),直到被家人从警局领回,而看得出除了母亲之外,自己的
哥哥嫂嫂跟弟弟都很排挤他,但又只能以韩国的家庭观念设法容忍他。
男主角因为酒驾撞死清洁工入狱,出狱后登门想跟家属谢罪。发现清洁工的女儿(女主角
)是脑性麻痺患者,无法自理。而女主角的哥哥嫂嫂占用了政府分配给女主角的公寓,将
女主角丢在老家自己生活,只花钱让邻居送饭给妹妹吃。男主角趁无人的时刻闯入女主角
家,说女主角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然后就想强奸她。
强奸过程中,女主角因奋力挣扎、情绪激动导致昏厥,男主角行事未遂且被惊呆,拿冷水
冲醒女主角后随即逃逸。两人本当自此不会再见面,因为女主角根本连走路出门的能力都
没有,每天被关在老家。只有面对政府稽查时,兄嫂才会自老家将她接回宿舍,假装她本
人住在那边。否则她每天能面对的只有墙上一幅描绘绿洲的图画,以及邻居固定的三餐送
饭。
就在兄嫂拿女主角应付回稽查后,又将她丢回老家。面对阴影垄罩的绿州图画,她拿起电
话,极为吃力打给男主角,问男主角为何喜欢她,然后叫男主角到她家。自此,两人开展
了一段恋情。
这是一段畸恋。男主角是看来智能不足、整天惹事的废人,不被家庭与社会所接受。而女
主角是社会定位下的“非人”,是重度障碍,是兄嫂的责任与负担,也不被当人看。两人
相互扶持。男主角出奇的再也没有对女主角出手,而是帮她做家事,无视于社会嫌弃的眼
光,带她坐捷运,带她出门散步(他们连去餐厅吃饭,都被店家嫌弃、拒绝)。种种互动
之间,女主角幻想自己成为公主,男主角是个将军,她身体健全的与男主角嘻笑打骂、唱
歌唸诗。但跟幻想画面对比的,却只有一个肢体扭曲、讲话吃力,与另一个不断憨笑做傻
事的废材。在一般世俗的恋爱情境对比下,是两个被嫌弃的存在相互慰藉。
这是一个挑战常人接受度的恋爱情境,是观众平常不会想像的“怪胎”们的日常生活。但
男女主角的互动却情意绵绵,纯真的情感相当动人,不输俊男美女调情的气氛。
女主角不断跟男主角说,墙上绿洲图案上有阴影,让她觉得恐惧。男主角每次都会说要变
魔术给她看,他会把阴影变不见,让她不再恐惧,却什么也没做。
而故事走向尾端,情节进入高潮。男主角一样不断惹事,哥哥努力忍受。而在外婆的家族
庆生会上,男主角白目地硬带了女主角出席,引发家人全体不满,当他说出女主角就是当
初那位受害者的女儿时,大哥随即崩溃。因为真正撞死人的是大哥,是男主角为了维护大
哥而去顶罪。大哥觉得男主角是心怀怨恨,而关心两个哥哥的弟弟从中调停,却也总是拿
男主角没办法。
宴席不欢而散,男主角拉女主角去唱歌,错过了回程班车。当他将女主角带回她的老家时
,女主角不让男主角走,想跟他做爱。偏偏女主角的哥哥嫂嫂良心发作,买了蛋糕要探望
女主角,开门惊见做爱场面,一阵冲突下将男主角扭送警局,而双方家人也全都到场。
这边可说是伦理剧的高潮。从电影一开始,全片都没有坏人。无论是男女主角的家人,全
都是在传统观念与责任下,承受这两个异类的存在,然后用“带着社会歧视”的方式“照
顾”两人。
男主角的大哥有一家之长的风范,努力想让弟弟变“正常”却无计可施。女主角哥哥嫂嫂
有私心,占用妹妹的政府宿舍,但不想照顾妹妹,却在看到妹妹被人“强奸”(在他们眼
里,妹妹不可能跟人谈恋爱)后,暴怒扭打男主角,又努力安慰妹妹。而当女主角家人殴
打男主角时,看来跟男主角感情不好的弟弟却挺身跟女主角家人对打,想保护不成材的二
哥。所有人物都在既善良又自私,好坏兼备的情况下,将情节推到最高潮。
写实且直视人性深渊
最揪心的是,男主角明显智能不足的状态下,完全没辩解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就乖乖被铐
著。而女主角奋力想要解释,却无法说话(紧张与亢奋时会发作,使得整个人抽搐僵硬)
,然后看自己嫂嫂力证(因为她看到了,却解释成强奸)男主角犯案。她努力撞著柜子想
要控诉不公,却只被认为是面对加害者的心理创伤,而被安抚,没人想听她说话,最后被
家人带回老家照顾。
而男主角本来要收押,藉著跟神父告解的机会冲出警局,往女主角家直冲。这时观众会期
待男主角也许会引发一场拉扯,然后女主角可以说出真相,然后误会冰释,两人走向幸福
结局。结果没有。
男主角根本没有试着化解误会,他做了看似莫名其妙的事。他爬到女主角公寓前面的树上
,说要把阴影变不见。于是在警方的围捕下,他奋力地砍著树枝,一边大呼小叫。女主角
知道男主角来了,她奋力的想从床上爬起,却没能力起身,想推看窗户都没办法,只好将
收音机转到最大声,响遍整个街道,让男主角知道,她收到了回应。然后,男主角就去坐
牢了。
这简直是将人生的残酷以最赤裸的方式展现在观众面前,而且毫不给人希望。要说李沧东
冷血至极,又没办法,因为在许多场景调度上,他把男女主角的情愫铺陈得极为动人,几
乎是残缺者最美的恋爱气氛。而家人之间吵闹、嫌弃、不耐烦,却又放不下的亲情与关心
,也刻划的淋漓尽致。所有人的生活都满是负担,负担来自于两个不正常的“弱势”,他
们只能承受,却没冷血到遗弃他们。这可说是最写实且直击人性深渊的情境,电影画面、
叙事与结构都极具说服力,令人不忍逼视,却又想知道下一步。这可说是电影的最高境界
,自影史初期的《电击大象》、《火车进站》以来,就是电影之所以存在的必要性。
而女主角念念在兹的绿洲阴影,其实就是阳台外树枝的倒影。她从小就无法像一般人一样
生活,只能待在家中被照顾。她想工作,也想谈恋爱,想获得自己的“绿洲”。所以电影
前段,她不断拿着镜子用太阳反光,想要遮掉阴影,就是要把垄罩在自己身上的“脑性麻
痺”的阴影去掉,而进入完美的绿洲。男主角出现了,她以为那就是能帮她拿掉阴影的救
赎。而男主角虽然很多时候智能不足,却在知道自己要入狱后,第一个想的是去砍除造成
阴影的树枝。如果他按照一般常识,好好对话解释,发挥他平常在女主角面前的温柔体贴
与善解人意,也许就能拉两人出苦海,但他没办法。而女主角只要能克服恐惧,面对警察
时能像对男主角那样可以讲话,危机也就能解除。但他们俩人都没办法,因为从小到大他
们已经被社会的偏见给摧残,摧残到不认为自己能真正地找到救赎。
而片中出现的天主教神父,引用上帝的威能,想拉男主角走向正轨。结果那唯一的救赎机
会(让男主角借机逃跑),却还是被男主角浪费。上帝的意旨与救赎,也无法打破社会垄
罩在个人身上的束缚,能救赎的只有两人的心。电影的最后,男主角被关,而他跟女主角
都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解释了这段相遇。这是电影最残酷也最贴近现实人生的一刻。
说破了就没意思,得去看电影才能意会。
李沧东的《绿洲》是无懈可击的电影,也难怪陈玉勋对其推崇备至,因为该片做到了陈玉
勋导演做不到的事。
《消失的情人节》的道德争议
来看《消失的情人节》。之所以说套路相似,是陈玉勋一样设计了两个“怪胎”,采取了
救赎的概念(小时候女主角救了男主角的心,长大后男主角救了女主角想要被爱的苦),
同样置入超现实(《绿洲》中的女主角身体正常,陈玉勋的暂停时间),也处理“怪胎如
何面对家人”的状况,然后走“浪漫喜剧格局(一个悲剧,一个喜剧)”。而陈玉勋的导
演风格本就是偏向浪漫喜剧,所以电影气氛与《绿洲》的惨烈完全不同,但从剧构模式来
看,陈玉勋搞不好有向《绿洲》致敬的意味(虽然他说剧本写于20年前)。而台湾观众批
评《消失的情人节》中的“变态跟踪狂”,也正是《绿洲》开场时男主角的行径,而且男
主角还强奸未遂。
而把电影寓意放到《消失的情人节》引发的道德争议来看,则更显出《绿洲》的价值。
陈玉勋之所以被批评,是因为《消失的情人节》美化了“变态跟踪狂”的行径,论者认为
这会让许多女性看了之后心生恐惧,而且会教导男性可以在女性无知觉的情况下为所欲为
,更用浪漫来包装。这是一个政治理念上的道德谴责,问题是,合不合理?
以政治与社会教育的角度看,当然合理。从电影问世以来,作为“宣传工具”的调性一直
没变过。一百多年来,所有违反作品问世的时代价值的“背德”电影,就一直受到社会大
众的质疑批判。电影审查制度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依据文化不同,限制也不同。台湾的审
查尺度随着民主化,显得相当自由,只有极度暴力与色情的片(由文化部专案认定),才
会列为“影展特映”片(看的时候还要签切结书),其他就是一般分级。至于“精神审查
”、“意识形态审查”,则没这东西。
也就是说,所有违反“政治正确”的电影一般来说不被管制。今天《消失的情人节》踩到
性自主的红线,“美化”了侵犯个人自主权的行为,所以被批判,当然合理。就好像如果
有人拿《红衣小女孩2》作文章,说片中出现虎爷附身,是鼓励、宣导台湾民间信仰,道
理上也是对的,他要骂你又能怎样。但重点是,台湾民众遇事后总爱找个罪魁祸首,《消
失的情人节》政治不正确,骂的不只是剧情的“侵犯个人自主”,而是骂编导,所以陈玉
勋就被围剿。
电影美学与审美
作为创作者,陈玉勋应该要怎么看待?这首先要回到他拍片的初心。根据他的脸书发文,
他既没有要做道德宣传,也没有要让男主角阿泰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圣人,自然已从很人性
化的角度,描写他不敢学的“时间暂停”,但是把女主角带去海边玩、拍照,然后偷亲。
不客气说,如果像美国电影《命运好好玩》那般一样有时间暂停桥段,男主脚踹情敌下体
、放屁羞辱上司,也是侵犯人权,而且最后没得到制裁,那是不是也是美化?是不是鼓励
所有人说“一有机会就得乱报复”,是不是也违反道德?当然是。但《命运好好玩》就是
求好笑,这是那部片初始的目的,也没看到有台湾观众出来批判。
而放在纯粹的艺术创作上,追求电影美学是许多导演的职志。以“刻画人性”作为追求的
导演也不少。美学的最基本价值就是审美体验。审美体验意指“人透过作品感受而有所提
升”。一般娱乐片、商业片之所以不被视为艺术,是因为片中的各个环节,只要没有让人
看完后心灵有所提升,就不被认为有艺术性。而只要片中蕴含能提升的部分越多,就越会
被视为艺术佳片。而提升的过程常常是违反世俗,或直指人心幽微之处。光明美好的电影
可以形成审美体验,同样的,黑暗沉沦的电影也可引发审美体验。《索多玛120天》、《
感官世界》,甚至这次讨论的《绿洲》,都毫不避讳地把背德的人性黑暗面拍出来。
在道德审查者的眼中,《绿洲》将两个残缺者的样貌尽丑化之能事,剧本还不给他们活路
,让他们从原本悲惨的生活中,进入更惨烈的状态。男主角一见面就想强奸对方,而女主
角不但不主张性自主权告死男主角,还跟他谈恋爱,十分政治不正确。但现实人生没这种
事吗?
《索多玛120天》改编自萨德侯爵的自传小说,他身为法国贵族,诱骗乡村少男少女进行
各种性虐待,还趁人活着的时候抽取神经,将性与痛苦做最极端的结合;《感官世界》则
是真人真事改编。而《绿洲》女主角的心态散见于全世界部分女性身上。更惨烈的是全世
界都有女性为了讨好自己男友或丈夫,将儿女奉送给对方性侵的惨剧,这都是现实人生。
电影创作者将这些素材拿来呈现,试图挖掘人性的深渊时,当他们没有试图做政治宣传,
就会违反政治正确。例如好人没好报,坏人得以善终。但这不是他们的责任,因为追求美
学的电影导演,只需要对自己的美学负责即可。
也就是说,陈玉勋必须面对的,只有《消失的情人节》有没有符合他的美学追求。而很可
惜的是,陈玉勋是《热带鱼》的导演,《热带鱼》可说是台湾影史经典,如果要选台湾影
史十大电影,多半会入列的经典片。但《消失的情人节》在陈玉勋的风格操作下,却刻板
老旧、死气沉沉,相较于《热带鱼》紧实的步调,《消失的情人节》步调显得极为缓慢,
许多画面感枯燥乏味,虽然细细描写男女主角独自一人的行径的确有抓到“台湾当代青年
生活的闷与废”的感觉,气氛虽然到位,但过于多余的枝节显得乏力,结构松散无趣,全
片剪掉50分钟也不影响观影乐趣,可说是败笔之作,可被列为2020年烂片代表。
我看完《消失的情人节》差点掉泪,因为怎样都想不到,心中景仰的大导演陈玉勋,会拍
出这种品质的电影。相较于《消失的情人节》,《绿洲》可说好上百倍左右。既然陈玉勋
在解释电影概念时提到《绿洲》,喜欢《消失的情人节》的观众也应该去找《绿洲》来看
,看完绝对会获得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