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题材来看,《花漾女子》看似是一部强暴复仇电影,核心却是自咎
与赎罪。所以观看的过程里,殊无复仇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担忧;而几乎、
几乎凯西面对每一位复仇对象,除了忏悔的律师之外,对妮娜事件的回应,
对女性的反应,都毫无新鲜感,仿佛从女性的生活片段剪接进去。
但没有新鲜感,完全不影响整部电影的好看程度──光是能在大银幕看
到女性视角的“强暴迷思”,以及拆解父权结构的卑劣与脆弱,就值回票价。
以下感想尽述情节,还请慎入。
~*-*~*-*~*-*~*-*~*-*~*-*~*-*~*-*~*-*~*-*~*-*~*-*~
电影的一开始就要设定好整个故事的基调,从一群男性里讲干话要“冲
洞”却没有行动,真正走过去的是看似劝阻他们的“绅士”杰瑞,整个过程
却精妙计算:坐出租车确认女方有回话、半强迫邀请女方回自己屋里喝啤酒、
看起来照顾她却一路营造“彼此吸引”的氛围(但女方根本没有回应,被吻
时连嘴巴都没张),一直到床上开始完全无视女方连续的拒绝讯号──跳脱
了“说不要就是要”过去彻底无视女性意愿,提升为“她还有意识”、“她
没有说不要”让男性懂得自我保护的层面,但实际上男方依旧无意得到女方
的“积极同意”(前面同意不代表次次同意),他只要做到“能干砲而不会
被告”足矣。这一段将男方想维持社会地位与良好形象、但仍遵从厌女父权
结构的伪君子塑造了出来。
这是后续凯西意图报复的男性阶层。但若对照其他阶层:例如她早上回
家时,对街工人对她言词性骚扰,被瞪视恼羞回应“开玩笑都不行”──吃
定大部分女性会觉得羞耻自责而不得不忍受;另一个则是凯西见过沃克院长
后将车停在路上被经过男性车主怒骂羞辱──吃定女性不敢反抗,她的回应
也是拿螺丝扳手直接砸碎对方车灯。以此对照可以看到,她对这些荡妇羞辱
和厌女行径向来毫不留情,相较之下对于那些伪君子性侵(预备)犯,为什
么似乎都是轻轻放过?只要证明她是清醒的,而且既然是事先准备,要有证
据还不容易?这也是这些男性发现她没醉而惊慌失措的原因──社会地位是
他们不怕女方告发、也最怕她们真的告发后毁灭的资本。
我们可以从后续凯西的生活看到:自从在医学院退学后,她的生活就停
在妮娜受害、死去的时空,再也没有前进。而她去酒吧看似“狩猎”的行动
及以自己的努力让那些男性有所自制之外,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在一遍
一遍重历妮娜当时“身不由己”、“被物化”的痛苦(她曾向院长转述当时
妮娜全身都是掌印的瘀伤)。当凯西在从行动精密计算这名男性的道德指数
时,同时计量的是自己事发当时“不在场”的罪疚感。
真正的报复启动于遇到过去的同学莱恩,让她察觉当妮娜渐被遗忘,只
有她固守原地时,所有的当事人都活得好好的,在人生道路上意气风发地前
进:主犯艾尔莫罗以优等生毕业,即将和模特儿女友结婚;院长依旧是院长;
而当年相关的女同学麦蒂森刚产下双胞胎,还能和凯西开女性主义者“统计
上比较会同意肛交”的玩笑,回想她过去也玩得很疯,幸好现在的丈夫不会
知道的幸福生活;而当年曾经神经学同班却记不起来、“在大体弄错了肾脏”
的莱恩,则成为地方尊敬的小儿外科医师。
没有人要记得妮娜。麦蒂森在毕业后站回“乖女孩”的位置,“喝到断
片,被迫发生性行为就是你的错”背后意味着“我才不会那么不小心”的自
鸣得意,却被凯西巧妙灌醉设计让男性带进饭店房间躺在床上直到酒醒自证
“乖”与“聪明”的荒谬;沃克院长则以“每个星期都会发生一、两次这种
事”、“不该自己使自己陷入困境”、“我不能毁掉男生的前途”自我辩护,
直到发现自己的女儿被凯西用计和五个男生待在房间,惊慌打电话才发现女
儿的手机在凯西手上,“发生在自己爱的人身上”“女儿的前途会被毁掉”
的恐惧与失措才真正附身。父权结构底下的厌女情结将女性分成圣女与荡妇,
自诩圣女者认为只要迎合父权就能永站高处不沾泥尘,却往往忽视成为“可
割可弃”的荡妇可以仅是几分钟间用小小的计谋甚至暴力就能达成的事。
然而两次报复皆从遗忘而至忆及的成功,也让凯西重历幸存者的痛苦,
对她们质问的每一句、砸车的每一下都是她内心看不见的暴力自责。当律师
葛林先生意外地向她忏悔,“你想要惩罚我吗?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再也睡
不好觉而且精神失常被迫退休,让凯西说出“我原谅你,你可以去好好睡一
觉”的同时,她的精神也遭到强烈的震荡,所以她去见妮娜的母亲,回忆妮
娜的童年,是那么的勇敢、活跃、聪慧,同是幸存者,妮娜的母亲方能说出
凯西深藏在心底、对事发当时“不在场”的自责,然而每一次的回忆,对幸
存者同是伤害,因此妮娜的母亲劝她“往前走吧,这是为了我们家好”──
只是凯西依旧放不下。见过沃克院长后她爽了与莱恩的约会,再度去酒店重
历妮娜的遭遇却巧遇莱恩──对莱恩反应的在意和对性侵预备军的愤怒使她
忽然明白她的赎罪同时也是自我伤害,而葛林律师的忏悔与妮娜母亲的劝导
也让她开始思考:或许我可以原谅自己?可以放下过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找莱恩表白、道歉、保证,得到对方原谅,终至“恋爱”在药妆店唱歌、
及至会见凯西父母的过程,都顺利得符合一般恋爱的样板──男尊女卑的爱
情喜剧模式,凯西要收敛过去的伤痛、对父权结构的愤怒与质疑,相信“在
父权男尊女卑的结构下仍有好男人”,相信自己当一个乖乖的小女人,就能
得到“幸福”(有趣的是,对于莱恩的“身高困扰”,她曾建议可以改变姿
势──却是她在这场“恋爱”中有意无意去做的事)──她也几乎这么相信
了,在莱恩来访之后,父亲对她说:
“妮娜就像我们的女儿,我们都很想她,
但我们也很想你。”
这段话让她一度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好的,她可以放下自责、带着妮娜得
到幸福,可以跟自己达成和解。
直到她看到了那支影片,而且知道莱恩在场。
莱恩的辩解也毫无出奇之处,男性共犯大抵如此,即使事实摆在面前也
不愿承认自己的恶(毕竟在男性群体中从众厌女才能得到认同,获取那一枚
男子气概的徽章),凯西剥下了好女孩温柔可爱的面具,恢复本性的敏锐聪
慧直指事实──“可怜的莱恩只有在旁边看”──然后轻易地逼他说出艾尔
莫罗婚前单身派对的时间地点──可怜的莱恩,他不敢阻止她,不敢到场,
跟当年一样,漠视事情发生。但他和凯西毕竟恋爱过,所以他唯一的反击直
指要害:
“所以你是完美的吗?你就没做过令自己感到羞愧的事吗?”
凯西最后的报复和结局,就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部电影的时空,可以看到性别意识的进步,让这些男性伪君子,知
道在性侵前要懂得自我保护,但还没有进步到了解并实践什么叫“积极同意”,
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到“维持高高在上的男性自尊”、“想要爽一发又不用负
责任”之余还能“尊重女性”。妮娜的死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只开车不小
心辗死的动物,不该因它毁掉自己的前程。而凯西的报复,终究只能在顺着
父权逻辑给予的“特权”扮演泥醉的女子与脱衣舞孃,在男性相信自己安全
的情况下限制他们的自由,再给予他们制裁──直到她被反制,成了第二只
不小心被辗死的动物。
但和妮娜自杀不同的是(警方在查凯西失踪一案,跟莱恩问话时,曾试
著暗示莱恩“她好像不太正常”、“她有可能伤害自己吗?”而莱恩回答:
“有可能”,想必这是男性心中最完美的结局──“没有比疯女人更浪漫的
故事”),凯西用自己的死,和麦蒂森留下的证据,以及律师的忏悔,父母
对她的爱,让他们受到制裁──这些伪君子最怕的是自己的社会地位遭到毁
灭,这就是终极的毁灭。
有一点是电影里不只一次提及的,就是妮娜和凯西的“优秀”。
莱恩与凯西巧遇时,有提到当年凯西在大体课与神经学超越众人(凯西
亦自承这辈子都想当医生),也提到艾尔莫罗“最后”以第一名优等生毕业,
院长也说前几天艾尔莫罗曾回校演讲;而妮娜比凯西更优秀、更自由,从麦
蒂森对妮娜的描述,可以看到妮娜不是遵守“乖乖女”规则、更自由奔放,
但谁也追求不到的女性,话语里有明显的嫉妒之意。
如果大致排位阶,在当年的医学院应该是:妮娜>>艾尔莫罗>凯西>>
莱恩、麦蒂森。
在那个把艾尔莫罗拷起来的房间里,凯西曾对他指控:
“她只是做自己……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关心我)”,但在发生那
件事之后,“她成了你的,大家说到她都会想到你。”
这指涉的不只是性侵“无视个人意愿与身体权”的羞辱与伤害,更包括
女性不免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反之就会威胁、甚至“毁损”脆弱的男性自尊。
里面的恋爱喜剧情节、艾尔莫罗对未婚妻的“爱”,跟他们对妮娜或男性对
夜店女子的态度看似对比与甚至矛盾,其实是厌女情结的一体两面,圣女和
荡妇的差别:艾尔莫罗的未婚妻模特儿,是将原本不可碰触的圣女变成“他
的妻子”,在她还是圣女的时候,他对她尊重爱护,在她所知之中无一违逆
(有趣的是:婚礼当中有一位宾客对莱恩说伴娘很美,“看着她会看不下自
己的老婆”);莱恩原谅凯西之前,则是“以为是圣女其实是荡妇”的幻灭,
之后的恋爱,则是“让荡妇从良变回圣女”的自我满足。
两者都是父权恋爱的样板。前者浪漫,后者伟大。
然而妮娜(和凯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荡妇(凯西去酒吧,只有在见过
沃克院长、被莱恩撞见那次打扮得比较辣,其他都是一般淑女打扮)。拉下
一个高高在上、同领域却远比自己优秀的圣女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变成
“他的”女友(一如麦蒂森说:大学交一个聪明的女友是一种骄傲)、妻子
(但要找个好女孩),或者,给她贴上荡妇的标签。(而这也是A片A漫最
喜欢的题材之一,可见这样的“堕落”多么能令男性兴奋)
性侵是最污名的标签。如果坚持自己是受害者,质疑与伤害的种种标签
将接踵而来,直到她再也不是自己。
所有爱凯西的人都在劝她前进。可是她爱妮娜,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叫
的名字。只是这个代价太大了,对于生而为人,而且聪慧有理想懂得爱、正
值年华正茂、前程似锦的女孩而言;可是相对于那个男性前途至上的世界,
差不多是这样的代价,结果还不一定可以成功。
把他们加起来烧也不值得她们用脚去踩一下。现实则是刚好相反。
或许从这个代价来看,会觉得凯西不值得,她也心知最后孤身参加单身
派对的行动无异是自杀,才会缜密地留下信号──如果没有影片为证据,或
者律师没有提告,她等于白牺牲了生命。自杀不能解决问题吗?但这部电影
证明了自杀可以解决制造出问题,和提出问题的人,更可以解决自己。尤其
当这个世界,都在无视问题的时候。
《花漾女子》确实是女性电影。它呈显了父权的不公,却没有复制对女
性的侵犯。从画面呈现就有两个明显的证据:一是妮娜(女性)被性侵的画
面,这个受害过程由艾尔莫罗被拷在床上,苦苦哀求凯西放过他来取代;二
是凯西死亡的模样,始终用枕头盖著,如同被钉在十字架的姿势(整个过程
她一直挣扎)──她的死没有带给男性解脱,而是成为他们一辈子无法逃离
的恐惧与阴影,从头到尾都维持“复仇女神”般的形象,活在他们心里。
凯西失去了生命,却用自己的死换来了他们应有的评价,证明了父权的
荒谬,并且完成对妮娜的终极赎罪──她原谅了记得她而且忏悔的人,她也
没有伤及无辜,但她无法原谅自己──戴着那条项链的她找到妮娜的话,终
于能够得偿所愿。最后凯西将自己那半名字留给同事盖儿,把她希望名字被
记得的渴望交给了好友,象征每个女性的独特性能够被留下来,不再是某个
男性的附属品。
她虽死了,却从此得到解脱;他们活着,则是从此深受折磨。
这部电影对于熟悉父权结构的观众而言,里面的对话、对性侵事件的反
应,老实说一点惊喜感都没有──除了那些拉住凯西,试图不让她堕入地狱
的亲友。但我觉得这个结局,达成了某种平衡:它证明了父权结构的卑劣与
脆弱,在还没有倒塌之前,对所有的幸存者和可能成为幸存者的女性而言,
它仍是一个圣女能轻易落成荡妇的地狱,而身处其中并服膺膜拜的男性,看
似高高在上,却也始终在成为犯人与共犯的路途,永远得不到安全感──父
权结构伤害的,从来就不只有女性,靠一个人的复仇与牺牲,更难以撼动那
个根深柢固的结构──只有更多人在意真相,重视妮娜这样的受害者,采取
行动,才有转机。
我宁愿认为对凯西而言,复仇女神用生命完成了赎罪,更愿意相信她与
妮娜,会再次在天堂相逢。
愿她们再次转生之时,这个世界已经可以让每个人,任何性别,真正成
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