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试析《刻在》的沙漏型结局(上)

楼主: watercolor (我们同样没有名字)   2020-12-03 01:58:07
     倒数计时与黑夜终逝
      ──试析《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沙漏型结局(上)
  以下满满的雷与自我流的解读,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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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在拙文〈试析神父《刻在》电影里的意义〉当中,从结构安排统整
神父存在于《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后称《刻在》)里的作用,其中神父对
张家汉(后称阿汉)的辅导,在“你让我下地狱”可说是这段情感的一个小
总结与预告,同时指涉了“同性恋都要下地狱”在宗教或社会上背负的原罪,
以及阿汉与王柏德(后称 Birdy)关系的绝境。而以后者而言,这个地狱的
最底层,无疑是电话亭里的对话。
  从时序的安排来看,在神父为阿汉包扎完,告诉他家乡的“宁静革命”
劝慰他改变需要时间之后,无论是阿汉家的冲突还是澎湖之行,故事都是以
顺叙进行;但那通电话,却是在三十年后的同学会,中年张家汉拿到Birdy
的联络方式,试图拨手机的时候,才用电话铃声回到过去。以这样的剪接叙
事,除了可以自然带出这是澎湖行一年后的电话,也能突显两通电话的共通
之处:都是久别后好不容易才得以联络,都不知道 Birdy真正的近况,所以
都抱持着期待与情怯──这是我原本的理解。但在试着比较三十年前后的对
话后,我才发现这个连结的方式,是以一种“沙漏型”的结构来铺陈两个结
局,并在前后有细密的呼应。以下试以分析之。
(一)希望漏失/倒数计时
那时候,我把那些交给你保管了。
现在,还在你那里吗?
  澎湖行的最后一句交代,是阿汉的口白:
  “他说他要准备联考。我们,就再也没见了。”
  “联考”相关的讯息在 Birdy的口中出现过数次,包括在教堂分别祷告
时说“已经高三了,读书不专心”,还有在阿汉家冲突前说“我只是觉得快
要联考了,我应该要好好读书啊”,连同澎湖就是三次,甚至在最末加拿大
的片段,“考试考不好?”“唉,烂透了”“心情不好喔?”“我干么为了
成绩心情不好?”“也是吼。”连同片尾 Birdy对阿汉考不好的物理考卷比
出的那个手势和眼神亦足以佐证。在 Birdy有限的戏份中出现这么多次,能
看到追求自由挑战权威的他,其实非常在意成绩,和他制服的扣子一样,是
束缚内在自我的外显表现。个中原因,我认为是在他被家庭限制的人生里,
“为了念大学而离家”是他唯一能正当逃离、追求独立的方法;他也以为念
自然组甲班的阿汉,自然重视成绩;更重要的是升高三的暑假,他和阿汉定
下了“上台北考电影系”的约定;那么,想必他会在剩下的时间认真准备吧?
  然而“要准备联考”到“再也没见”这两句话中间的距离充满了不祥感,
长到可以是生离死别──电影里用一通电话来作交代。镜头从中年阿汉转向
少年 Birdy那边,却看到他疑似单独在家中瑟缩著,眼角有泪,手指交互绞
扭,看着铃铃作响的电话却迟迟不接。好不容易电话接通,硬币被吞进去之
后,双方沉默了许久,阿汉才鼓起勇气,怀着期待、急切,却又小心翼翼地
问:
“Birdy……你是Birdy吗?”
“Birdy……Birdy?”
“嗨……好久不见。”
  在阿汉的不断呼唤与确认时,只能听到话筒那一端加重的呼吸声,许久
后 Birdy才回了这样的一句话。而阿汉确定是在和 Birdy通话后,马上硬币
一枚一枚地投进去:
“你都好吗?”
“还可以啊……”
“没想到你会Call我……”
“……”
  Birdy 的“还可以啊”虽然习惯以笑容自卫并力持镇定,但掩不住颤抖
和泣音。将阿汉的回答拆成“没想到”和“你会Call我”,可见阿汉能打这
通电话,是 Birdy先联络他;“没想到”则是表示,阿汉原本以为他们再也
不能联络了(这在后面的对话有道出理由),但这就和 Birdy的行动与动机
产生矛盾:如果原本失联,为什么忽然联络了?既然是他主动Call阿汉,应
该有话想说,为什么电话铃响却迟迟不接?这样的行动已经极不寻常,更不
寻常的是,Birdy 的被动与颤抖不但没有因为阿汉的关心而改变,还延续了
下去:
“今年重考……有信心吧?”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加油!你可以的!”
  Birdy 根本不言近况,阿汉只好自己问最关心的事。从“重考”的询问
带出两个讯息:一是阿汉考上了而 Birdy落榜了,二是阿汉仍在期待且有信
心地认为 Birdy明年会考上大学,Birdy 却一反过去对联考与成绩的重视,
回答“不知道”。如果“重考”是通往他们未来唯一的路,这个回应的“不
知道”也包括了他们的未来,甚至不是“不知道”,而仅仅是“不”,所以
对阿汉的鼓励,Birdy 未再接话,阿汉只好继续问:
“你家电话号码换囉?”
“我爸说,一直有人打来不说话。”
“不是我喔!”
“我知道啦……”
“而且你搬家也不告诉我……”
“……”
  这里“有人打来不说话”虽然阿汉否认得很快,但事实上就是阿汉,可
知他始终心系这段感情,并且积极与 Birdy取得联络;而之所以否认,是因
为他也害怕 Birdy知道“是我”之后会挂电话──毕竟这是只有恋人之间能
够谅解的、无声的思念,此外祇是骚扰;而 Birdy“知道”这份思念,所以
没有否认阿汉的谎言,这是两人情感上默契的初次连结。然而“搬家不告诉
我”,Birdy 虽终显得平静许多,却只是舔了嘴唇,最后仍未开口解释与回
应,这点令人存疑:如果是不相关的事,大可稍加解释,什么都不说是不想
说(出于情绪,但和主动Call对方的行动矛盾),还是不能说(事关 Birdy
自己或阿汉),或是说什么也没用?无论是什么,这段关于现况的对话又接
续不下去,阿汉只好再从这些短而沉默、却没有任何否决的对话中汲取勇气,
问接下来他关心的第三件事:
“你跟班班……还好吗?”
“她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像在拍琼瑶电影了,很不真实。’”
“这样还不好吗?每个人的初恋,都跟史诗电影一样伟大,你不觉得吗?”
  奇妙的事,虽然抽噎了一下,但这段可说是 Birdy整通电话里最长、也
最平静的一段话,却是以自嘲的口吻述说班班对这段感情的评价(不真实)。
但这个回答依旧没有触及“现况”(难以判断 Birdy和班班“现在”是否还
在一起),只能视为 Birdy对此评价的认同,却可以延伸成对阿汉问不出口
的问题:“那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呢?”而阿汉的回应,看似在针对
Birdy与班班的关系,用反问去表达对他们感情的肯定,但下一句虽然主词
是“每个人”,其实是“我”,而阿汉的初恋是谁,不言而喻;对照 Birdy
与班班恋爱的虚假,可以看到阿汉自己认同与 Birdy这段感情的“认真”、
“真实”,而且“像史诗电影一样伟大”,可见他明白 Birdy想问的,并传
达了出来,这是他们情感上默契的第二次连结,然而 Birdy虽在“史诗”时
蹲了下来,却又再度沉默。
  到了这里,无论是一起念大学的未来、现在生活的联络,乃至感情上的
连结,Birdy 全以沉默回答“不(知道)”,却又不挂电话,对话又该怎么
接续下去呢?这时,阿汉做了准备:
“最近有一首歌,是我……喔,是我学长写的啦!我放给你听,好不好?”
  Birdy 再次以沉默回应,他靠着话筒蹲下来的模样,像是在捕捉阿汉的
声音来治疗自己的思念,又像是一只屡次受伤后脆弱哑声的鸟,蜷缩著翅膀,
听着阿汉稚拙而颤抖的歌唱:
寻找你 茫茫人海却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离开思念的轨迹
回忆将我联系 到过去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既然决定爱上 一次就一辈子
希望让这世界静止 想念才不会变得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会再爱一次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尘封的位置
要不是这样我 怎么过一辈子
我住在想你的城市 握著飞向天空的钥匙
你可以翱翔 还有我为你 坚持
  这里唱的是原歌曲的第二大段,据作词者许媛婷老师所言,第一大段是
阿汉年少时的心情,第二大段则是分别后的思念。这段歌词包含了几个讯息:
“(即使试着忘记但仍)想念你”(这里 Birdy抓着衬衫袖子开始哭泣)、
“会一辈子爱你”、“如果有下次,我会再爱一次”,是过去、现在、未来,
对“爱”的许诺;“我知道必须把你放在尘封的位置”、“你可以翱翔,我
会为你(在这里话筒掉落)坚持”则是知道“将要分离”、“我会看着你飞
翔”所以“不会怨你”的祝福。此时此刻可知,阿汉已能读懂 Birdy所有的
“不知道”与“不答之答”,明白神父曾说“不能勉强别人”也是
“Profiter du moment(活在当下)”:如果祝福是我唯一能给你、也是你
最需要的爱,那我就放手任你翱翔。
  即使如此,阿汉在打电话之前,仍然是怀抱希望的,就跟浴室事件发生
之后,他明白 Birdy“对不起”的意思,但事后还是努力想跟他“当朋友”,
只是当时 Birdy的冷漠与距离令他痛苦,对班班的嫉妒又使他疯狂,以致告
密又再次伤害了 Birdy和无辜的班班,造成必须远赴“天涯海角”、险些
“世界末日”的结果(如果 Birdy没有跟去,阿汉想必会一去不回,事实上,
他们也几乎一去不回);这次放手,是为了让 Birdy知道:虽然不能陪伴在
身边(他其实很怕寂寞),但他不怪他,他愿意还他心灵的自由──即使他
的世界已失去色彩,他的感情固结在那声不能让当事人听见、也不会得到回
应的呼喊里,连同飞鸟与天空在落雨里溶解,一如沙漏将尽。
  这是阿汉的立场。但是 Birdy呢?他究竟为什么要Call阿汉,给他电话,
却除了无声与“不(知道)”之外,什么讯息都不传达?难道他只是心情不
好,想听听阿汉的声音?
  尤其关于“未来”的讯息,Birdy 并非没有传递过。在教堂的祈祷,他
告诉阿汉“我们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介绍一个女生给你,班班他
们班的,我晚上要跟她出去,你车借我。”(这段台词之前提过,“介绍女
生”到“跟她出去”的转折很生硬,而在某一次观影时,经phk630版友提点,
才注意到 Birdy在说“女生”时,眼睛里似有泪光)浴室的意外发生后,他
说了三次“对不起”;教官室的冲突,他说“你不要再管我了”;在阿汉家,
他说“张家汉,你可不可以不要是咖仔?”而在澎湖,他说“要准备联考”。
即使在最冷落的时候,他也会在阿汉靠近时对他说“我可以自己来”、“你
慢慢吃”,何况这是他主动Call来的电话?
  这对王柏德这个角色而言,是非常不合理的反应,尤其对照在他电话那
一头哭泣、脆弱的模样,他明明非常需要阿汉,所有的回应却都在表达“我
不能要了”,他能索求的就是阿汉愿意打过来、愿意说话,以及话语与歌声
里传递过来的情感与关心,仿佛这是一份还不了的赊欠──即使他明明知道,
只要自己回应一点什么,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也好,思念也好,最任性的索
求也好,阿汉都会高兴。
  但他连这点高兴也不给他,就代表了他们连透支这点高兴的未来都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未来呢?
  以前读过戏剧塑造人物有一个原则:“性格决定命运”,它的注脚一是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等于没有发生过”,注脚二是“发生过两次以上,代表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注脚三是“一个合理的人,发生了不合理的事,代表
的是‘求救讯号’”。
  爬梳 Birdy过去:最开始他在水中闭气到了让旁人以为溺水;在太阳系
看《Birdy》 时,他问阿汉:“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贯穿整部电影、
几乎他们定情曲的〈这个世界〉,歌手很年轻就已去世(阿汉还说:干么想
不开啊?但其实蔡蓝钦是因体弱死于心脏麻痺,这句回话令 Birdy脸上一凛,
仿佛遥遥回应不久前没正面回答的“如果我死了”);发生车祸时,明明他
早就在努力疏远,却不叫救护车只叫了阿汉;Birdy 父亲在短暂出场对自己
的孩子发飙时,至少说了两次如同口头禅的“去死”,和“早知道就不要生
下你”,过去 Birdy也曾转述父亲说“早知道就把你掐死”──可见家庭对
其存在的惯性否定。所以那通只有绝望却还是要阿汉打来的电话,不只是
“第二次”在心灵上的求助,是他最隐微的求救讯号──若以“不合理”的
角度来看,甚至可能是生命里的道别。总是在冲撞体制的王柏德,自然要有
跟死亡擦撞的决心,但阿汉不行,所以他用尽全力推开他,也推开成功了。
那么,在与阿汉分别,冲撞体制失败,联考落榜,重考不顺,在沉重而时时
被否定的家庭压力下,近乎没有未来的 Birdy,又能做什么选择?
  试想在澎湖分别之后,阿汉与 Birdy的心境:阿汉以为考上大学后彼此
会有未来,努力通过了联考的窄门,也试着打了数次的电话去联络 Birdy──
从他意识到这份爱恋至此,阿汉都是选择勇敢、付出,用尽全力去追求感情
的角色(两人初次脱离学校、家庭的管辖,在台北漫游时,冲在前面的是阿
汉,毫不犹豫就打开天桥上魔术师罐子的也是阿汉),他有追求的目标,有
勇气支撑自己,即使失败了,至少回想的时候不会悔恨;但是 Birdy呢?他
及时察觉这段感情无法得到善果,察觉这份感情在世上(甚至包括最喜欢的
人)眼中代表的是“有病”的“咖仔”,为了不能让那个人陷入这样的污名,
所以他推开他、激怒他、伤害他,让曾经对自己最好、最依恋、看到自己就
眉开眼笑的人,最终眼中只剩忧郁与痛苦,还有不愿放弃的爱恋。在过程中
还能执著于目标去忍耐与自欺,但在分别之后呢?他在回忆起自己带给阿汉
的伤害、自己在这段感情的退缩时,他会有什么感受?
  甚至进一步去设想:如果那些无声电话是阿汉所打而 Birdy“知道”,
他曾想接电话吗?如果他又为此反抗家里,那么换了电话、搬了家,会不会
由此而起?如果他“知道”却选择沉默,是否又会痛恨自己的懦弱?他又要
如何知道,他的沉默是否正确?阿汉是否能明白这是“为他好”,而不是故
意伤害?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会不会在那些沉默当中,他问不出口的是这句话?当那些痛与悔、爱与
伤在心里冲撞、在体内反复循环,却又无法以呐喊与行动宣泄时,会不会想
要毁坏自己好“放出来”、“获得自由”?
  
  无论是否想像过度,无庸置疑的是,这都是一通绝望、倒数的电话,一
如即将漏完的流沙。而阿汉的歌,传递了他的爱,他对 Birdy动机的理解,
他对 Birdy“未来能够翱翔”的信心,这些都让 Birdy在痛哭时明白:即使
身陷地狱,只要活着,未来就能延展,直至等到重新怀抱希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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