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新片中，有关于史实神蹟的宗教片《法蒂玛的奇蹟》Fatima，不喜欢这题材的就请跳过。这是葡萄牙电影、都是葡萄牙演员以英语演出，其实里面的卡司我们也没有太陌生：演妈妈的是《爱是您、爱是我》里和柯林佛斯鸡同鸭讲跳水恋爱的葡萄牙小女仆 Lùcia Moniz 、演神父的是《玩命关头 5》的巴西黑帮老大 Joaquim de Almeida ，他今年还在 Netflix剧《修女战士》里也穿着圣袍演神职人员，很刚好《修》剧女主角 Alba Baptista在此片也演了个小信众；最后，演女主角老年的，是隔壁厅《杀戮荒村》的资深巴西女星 Sônia Braga ，她一周上两部新片呢！
本片故事在谈 1917 年向三位葡萄牙牧童显灵多次的“玫瑰法蒂玛圣母”Nossa Senhora do Rosário de Fátima，主角是三童中活最久到 2005 年才逝世的 Lùcia dos Santos，电影主要从她视角拍这段童年见证的经验、思辨、以及引起的风波。这段 1917 年的见证，则透过另一位老演员演 Lùcia 年老后在 Coimbra修道院接受一位无神论教授的采访，在对话中回溯过去娓娓道来。本片童年见证线，一切事件过程与日期俱为 Lùcia 本尊所述的真实经验；但老年受访线未必真有其事，较像是电影安排 Harvey Keitel演个说英语的无神论教授、来帮无神论观众进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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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s 葡萄牙，共和对宗教
我个人是没信教，但也相信别人各自的信仰，以这种心态来看此片倒是入口即化又赏心悦目。此片里，有葡萄牙石造古镇、小镇民俗、市集节日、山村牧童、草原牧羊、广袤山川、风云变幻... 一幕幕都是美不胜收，运镜配乐节奏也都是流畅优美，绝无铿锵嘈杂前卫世故，正如所有福音歌曲几乎也都是旋律优美、也正如所有牧歌绘画都是宁静祥和。总之，如果这些艺术作品内的宗教讯息没有惹到观众，它的表现形式都是舒服顺畅的。只是会不会惹到部分观众呢？在当代我不敢说，但在此片故事的 1917 年当下，是很刺眼的：
葡萄牙刚过 1910 年“共和国革命”不久，才刚推翻君主专制与政教合一、厉行全新的共和国体与政教分离，虽然全民大多仍信天主教，但天主教和“政治”绝不可牵扯、如有“集会”就令人紧张。本片小女主角 Lùcia 住的这山村小镇中，农民们仍过著传统生活、继续信奉天主教，只是天主教节日较低调、改以更多农村民俗风采。这里仍有个教堂，神父仍然在此服务信众们，只是也担心政府侧目；这里有 Lùcia 的妈妈是少数读过书的知识份子，虽仍信教但基本上只当“文化”而不真相信宗教的超自然力量；这里也有共和派前线的镇长，小心翼翼防范著宗教势力的复辟。
另外，这时萦绕在镇民心头的，是一次世界大战，葡萄牙本来想像西班牙般在中立之余维系与英国的贸易，但对德关系没搞定且遭遇无限潜艇战，终于在 1916 年 3月互相宣战卷入战局。本片时已至 1917 年 5月，每周镇长都会聚集镇民发布前线死讯，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Lùcia和她妈妈也在等着她哥 Manuel 平安回家，因此每次都许愿别唸到哥哥名字、每次许愿灵验都禁绝享乐作为还愿。这天农村舞会，Lùcia本想跳舞但被妈妈制止了，她也乖乖忍住享乐的欲望而去牧羊，本在跳舞的另两位小朋友看她在还愿也停下跳舞陪她还... 也许，就是这一念诚心，感动了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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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灵发生了，如何谈因果？
总之圣母显灵了，三个人都有看见、两位女孩听得到男孩却听不到，关于“为什么是他们看见”他们也不知、“为什么男孩听不到”他们只猜是念经念太少 XD 总之有个重点是“不臆度”，事情发生就发生了、看见就看见了，几位孩子心思单纯只知道实话实说、也不妄加连结推理试图建立因果。这倒是本片的核心辩论了：人人都在谈“因果”、都在问“为什么”、都誓言找出“答案”、而且找不到就陷入焦虑。Lùcia童年面对的大人们如是、年老后面对的无神论教授亦如是；小时她可能还不知所措，长大面对教授追问倒气定神闲“我只是见证，还有更多事我都不懂”。
人人为什么爱谈“因果”？本片拍出很多令人忧伤的情境：譬如，信仰宗教企望看见显灵的，会开始嫉妒“怎么只有妳看见？妳凭什么？”又譬如，许多家庭有儿子在战场，他们天天祷告祈求儿子平安但不是人人能如愿，则会怀疑“为什么我祷告念经都做了、祢却不保佑？”但说实话，曾经有谁说有祷告一定如愿呢？谁说保佑你就是如你具体愿望让人活命呢？难道人人信仰为的就只是自己的福利而已吗？没办法，在这世界里，真的见证过显灵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只透过教会，教会的教导也许有其简化与诱导、凡人的信仰也许有其投机与苟且，但那都不是圣母说的。
这下子，圣母出现只对三个牧童说了，尽管本片相信此事为真，但片中当下的人们这么容易接受吗？妈妈先怀疑女儿，觉得妳一定在说谎、这是超自然现象、我们虽信仰但读过书学科学就知不可能；随后见神父，本应能审酌的神父也怀疑，毕竟神父也没见过显灵，只能套用各种学来的宗教知识，譬如先猜测可能是魔鬼诱惑、或是妳自己出于欲望想像的；神父就算相信为真，在这时局也世故地不敢高调，因为现在葡萄牙教会风声鹤唳著；紧盯在后的就是共和派市长，他雄心壮志要帮小镇脱离迷信走向现代化，但他也是这社群出身还娶了个虔诚的教徒夫人，他真能够铁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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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提点，人欲的反噬
还好，本片尽管有“共和政府压迫宗教”的剑拔弩张，但史实中这圣母显灵事件并没导向什么悲伤的结果，因此本片镜头看见的人们终究都只是曾经迷惑的好人、这一路走到尽头自会清楚方向，反派恶人都留给抽象的“体制”，譬如在镇长背后施压的里斯本中央政府、譬如那远方的一次世界大战背后推动者、以及更概括的“战争推动者”们。话说圣母显灵，尽管 Lucia的妈妈、神父、镇长都不信或不乐见，但信仰虔诚生活单纯没想太多的农民们早已远道而来、在三位牧童的六次（五到十月每月 13 日）见证中人群规模一次次暴增！这代表信仰终于战胜体制压迫吗？
恐怕未必，本片也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信仰的脆弱给拍了出来，当然农民们傻呼呼地来拜见圣母求祂赐福称不上什么罪，但都有其愚昧的先见：人人对待信仰，大多觉得圣母就是来保佑我们的、就是来回应我们祈求的、就是来显神蹟拯救我们的，就是让我病好让我亲人存活的！但在真正见到圣母的三位牧童眼中绝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位圣母慈祥却神秘，虽然她主动来找牧童们，但也不是任由牧童要求追问的、反而是要带给牧童一些讯息的；这些讯息，有的是要牧童代为传颂、有的则要保守秘密，于是有了著名的“法蒂玛的三个秘密”：
这些秘密，照史实 Lucia所述、以及本片忠实拍的，都是关于“战争”这回事：人类多行不义与上帝已远，于是人间成为地狱正如现在的一战，而且她还加码警告“如果继续保持不义，还会有下一次更大规模的战争”，那恐怕就是未来应验的二次世界大战，一切未来式的杀戮悲惨，圣母都让三位牧童预见了。这战争是无情的，并非人们向上帝与圣母祷告“祈求战争快停止”就会停止的，因为战争是人欲之不义累积而致，要解决战争并不是靠上帝与圣母显神蹟，而是要人们自己虔诚信仰、去恶行义、推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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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拯救，都要坚持信仰
这，和许多人期待的“上帝怎没来救我”毫不相干 XD 听这圣母的言语，根本没谈过救人，只谈认真唸经虔诚信仰为善行义，如没做到自招地狱式毁灭，而毁灭没长眼睛善人恶人皆殒落。话说很多人就是为“我祷告、上帝却不回应”或“我祈求、上帝却没救我”这种人身福祉的失落而致信仰怀疑，在本片的世界观中这一点也不切题。于是，悲惨继续、病痛继续、战死也继续、连 Lùcia 自家哥哥也在战场上失踪，使得好多人在跟着 Lùcia 朝拜圣母数次后、也开始负气怀疑“妳说的圣母都是假的，祂并没有救我们”。不过踏实说，本片圣母从来没提到“拯救”这事呀。
倒是有些乍看下很像拯救、也总令人以为是拯救、因而期待雨露均霑扩大拯救的“神蹟”，在本片也有忠实描绘。譬如，有一次 Lùcia 请求圣母让一位腿疾男孩重新走路，圣母说他只要真心信仰就能走，结果这男孩转个念头重新信仰真的当场走起来！这是圣母赐予的奇蹟吗？那也很神秘。本片无神论者的共和派镇长也提出他的解读：这位男孩本就在医院治疗过、也在持续复健中，是否所谓“信仰了就能走”也就是“坚定信心终能复健成功”？也许，男童本来距离努力复健成功只剩临门一脚，圣母只不过画龙点睛提示“心”的重要？甚或根本只是预言待会要发生的事？
本片片末的压轴奇蹟，是圣母于 1917/10/13 最后一次显灵时，发生的天候异象：先一场大雨大家湿透、突然拨云见日后不久太阳仿佛掉下来、大家正吓得走避时太阳又回到天上、大家衣服于是全干。这真的是圣母降的神蹟吗？那也不一定，也有其他大气科学的解释，只是就算是自然成因而非超自然，这圣母也提前预告了三位牧童、透过他们之口预告了在场七万信众、让大家准时看见这天候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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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不救人，只提醒救心
这其实呼应本片 Lùcia 老年线中、她和美国教授开场就展开的辩论：妳如何相信神蹟是真的？难道这一切不是科学逻辑可以归纳的自然现象吗？譬如：为什么妳能看到显灵：妳认为是圣母显灵、有人认为是魔鬼诱惑、而我们心理学认为是妳潜意识投射；又譬如，为什么神在不同文化中以不同民俗风貌显灵：你认为是不同文化的人用自己的文化印象去投射形象、我则认为是圣母与上帝体贴我们而用我们熟悉的形象接近我们。关于宗教信仰，无神论者和信徒常常辩得面红耳赤的“神蹟”之真实性，本片透过 Lùcia 与教授两人达成了双重解读，两者没有谁对谁错都可以相容。
我是挺欣赏这种 agree the disagree 的“求同存异”式处理，认可了教徒的超自然观点、也认可了无神论者的科学观点，而正确答案到底是哪个？电影就如 Lùcia 般语带保留不强求答案、承认有限的自己仍有很多不懂。照此片 Lùcia 眼中看见的圣母，祂也只告诉牧童们祂要告诉的、也保留很多不说破；与其说祂会降下神蹟，不如说祂“预见”将发生的事件而提前对牧童破梗；与其说祂是顺应期待来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如说祂只是来叮咛大家坚定信仰努力行义才有机会脱离水火；与其说人们向祂祷告就会病愈或存活，不如说不管人们是否病愈或存活都该虔诚信仰。
当然说“人人都该虔诚信仰”并不适用于我这种无神论者，但转化为“人人都该坚持行义”大家应该都同意。而信仰与行义，真是为了我们身体与生活能够得救而去信去行吗？完全不是 XD 生死有命，不是说你做好事就会活的，譬如本片三位牧童就有两位已得圣母预告“我很快会接你们上天堂”，果然才过两年西班牙流感他俩就夭折了... 同样地，主角 Lùcia 与母亲在本片也备受考验：我们虔诚信仰认真祷告为善行义，真能唤回在战场上失踪的哥哥 Manuel 吗？历史已有结果，只是我们观众跟片中主角都尚未知，也算考验我们信仰或行义到底是绝对坚贞、还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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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诚实，谦逊的未知
这段史实的显灵与朝圣，最终走向一个好结局：本片尽管刚开始人人各有疑惑、各方势力剑拔弩张、一度人人都拿三位牧童尤其最年长的 Lùcia 当箭靶、甚至共和派压迫之余连信徒都信仰不坚心怀投机... 但终究，靠 Lùcia 与两位小友单纯童心的坚持，人们在各种世故猜忌下终究会被软化；就算人人的信仰与朝圣都有其愚昧不明，但最终大家愿意抱持希望坚持信仰一齐来朝拜圣母，终究是能把葡萄牙这时最令人紧张的“共和 vs 教会”之冲突与压迫消弭于无形。这一路殊不简单，几乎所有大人都为了人情世故与政治想呼拢过去，唯三童心思单纯坚持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种宗教片，在欧美西方世界一直都有固定的市场，但一直也都是个分众甚至小众的市场，毕竟当代识字人口已大幅增加、教育程度也普遍愈来愈高、只要是坚守“科学”与“逻辑”去理性思考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往往和宗教艺术所诉求的神蹟有所扞格；但本片这故事，给予了每一个神蹟可以世俗解释亦可宗教解释的包容性，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一个十岁女孩并没有说谎；而她所说的有什么天花乱坠的超自然承诺吗？那完全没有，反而都是提点人们坚持信仰实践道德，不管命好命坏有无报偿都要做！这种诉求，我以一个无神论者观点看，也觉得是很入世的道德提点。
无神论者该怎么欣赏自己不信仰的宗教片？我觉得也还算容易：首先，电影说的“信仰”我全部转化为世俗的“行义”都可通；其次，电影发生的“奇蹟”我全部转化为世俗的“缘分”亦能珍惜；最后，此片不是讲我的故事、却是讲他人的故事，我并不须要它为我建立“代入感”才能欣赏，反而可以“主动代入”去体察故事中人的处境。看此片音乐美术建筑景观阳光大地牧童小羊，已美不胜收，尤其看着主角到配角群乃至大规模临演、那一张张在信仰之路上挣扎挫败仍努力坚持终苦尽甘来的热情脸庞，那才是宗教片最美的风景！虽然和我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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