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青年导演 Jan Komasa ，今年全球都透过《另类神父》认得了他，没几个月 Netflix就取得并上架了他另一片《仇恨网络》，我看他的第一片倒是令我震撼莫名的《浴血华沙》，尤其喜欢他根本不在意波兰德国之正邪、只在意一场年轻热血青春岁月、甚至把战争拍成子弹为爱转弯的浪漫 MV 那种离经叛道感。也许老一辈的波兰导演，譬如我也很爱的老奶奶 Agnieszka Holland，往往很在乎国家历史与正义、人民苦难与奋起、以及共产铁幕与意识型态？但综观 Jan Komasa 这位年轻导演拍过的四部剧情长片，大叙事都闪边去，都谈年轻人本身：
《自杀聊天室》Sala samobójców (2011)，谈网络空间如何慰藉并诱惑孤寂年轻人；
《浴血华沙》Miasto 44 (2014)，谈年轻人如何天真献身给一场自己半点不懂的战争；
《另类神父》Corpus Christi (2019) ，谈废世代年轻人如何操弄庸碌小镇随之起舞；
《仇恨网络》Hejter (2020) ，谈愤懑的年轻人如何操弄网络空间搞出一场腥风血雨。
这周末上架的《仇恨网络》是其首作《自杀聊天室》的精神续集，两片虽然主角不同故事主轴也不同，但共享同一宇宙、也有两位关键配角延续演出。《自杀聊天室》片曾在台湾 2014 台北电影节上映过，我认为在看《仇恨网络》前可以看看以增加灵感与联想、就算不看也无碍剧情理解仍可把《仇》片独立欣赏。大体上，这相隔近十年的两片，共同点都是年轻人与网络空间，也都有相当部分的格斗电玩之动画表现，所差者只是十年前后人们使用的科技产品不同、网络平台不同、动画水准不同、社会影响不同，而年轻主角在一片是脆弱的受害者、在另一片却是深沈的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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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第一镜，首先很应景讨论“论文抄袭”；此片接下来，也应景地讨论“网红带风向”；电影继续下去越玩越大，则继续应景讨论“政治公关公司”的新时代型态，也就是“网军带风向”；甚至不应台湾景而应波兰景，本片也很惊悚地续谈了“政治极端主义”与“政治凶杀”！此片拍完杀青后三周竟如预言般于波兰政坛发生一件现实大事件，甚至事件苦主和电影角色的名字都叫 Pawel！令整个波兰在今年初心里毛毛地，本片因而避开事件周年的一月上映而延到三月、结果三月票房收一半又如受诅咒般被 COVID-19 下架了...
哎，在我国谈“网军”很敏感，因为只有某边够聪明有本事能建网军，其他几边根本只有被玩的份，在网络上敢谈“网军”二字首先就已惹到某阵营、然后就直接被打臭为他们所声称的对方阵营 XD 当然网络口水战就是要狂贴标签杀到见骨的，这点在欧洲与在波兰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们的政治阵营分法和台湾不太一样罢了... 在欧洲与在波兰，各国党派都很多，左右光谱大致是以“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光谱来分，近年全欧经济不好但难民大举涌入时则往往以“多元文化”与“白人至上”光谱来分。我们主角 Tomasz 开场就挂著个自由派家庭，但他真正心之所向呢？
他可复杂了！也许我们常把网军妖魔化，觉得他们死忠于某政治阵营或某意识型态，会成为这个意识型态的网络义勇军扛着圣战的大旗？但此片提出了不同的世界观，毕竟网军大多都是年轻人，年轻人真的这么容易就把自己无条件卖给一个政治阵营或意识形态吗？当然有这种年轻人，但他们只是被网军带起的“风向”而已，并不是带风向的网军本身；网军本身就算自己人生仍迷惘，但他对自己当下一切行动都是清楚的：与其说他效忠任何阵营，不如说这些阵营里都有很多人信任了看不见的他，反而任他游走多方随时切换面貌，随时转移忠诚改变网战 ag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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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对主角 Tomasz 的刻画，则去除这一切政治标签而回归原点告诉我们：就算一个满手血腥的网军大师，也可能只是个迷惘摸索的年轻人，他正如一般年轻人抱着出社会时的梦想与理想、包袱与情结，然后在他出社会投身的工作领域且战且走慢慢摸索，透过工作认识社会并反思自身的处境，并且一次次对自己诘问着我想要什么。只不过，有一些年轻人的工作不是一般工商业，而是最新兴多变的网络业，绝不是一般乖学生勤奋向学严守各种专业伦理就能做的，反而是要坏学生投机取巧打破各种人情义理才能创意发挥的！
第一镜“论文抄袭”戏，表面上和后面的“网军”戏是两个领域看似毫不相干，但在主角 Tomasz 的个性刻画上是紧密相连的：首先消极地，教授开示“言语恒消逝，文字永留传”凡走过必留下足迹，人生有了污点这社会就无情排除你，未来人人可以掐住你脖子玩死你一生，既然社会会这样对待个人，那当网军也必定这样对待敌人！但积极的，也有一句失败的反诘“我要是真抄袭，怎么会用这种明显的抄法？”只换来教授“明不明显不重要，证据指向抄就是抄”，那好得很：以后当网军陷害别人也是明不明显不重要、证据指向黑你你必定被黑！
还真的，主角 Tomasz 被学校开除一般企业都不会接纳时，他找到的第一个禁忌工作就是美其名为“网络公关公司”的“网军服务”，而他在几次小试牛刀的假帐号带风向等基本技能、替网络行销业主干掉一些网红竞争者后，真正让他在网军界脱颖而出的则是逆向操作：要抹黑某个政治阵营的市长候选人，不是要去捕风捉影带小风向说他坏话，而是要全面出击狂带风向说他的好话、然后让人发现这些好话的来源 IP 都集中在他自己竞选办公室里！苦主被挞伐时一定辩称“我真要搞网军，会搞这么明显吗？”但这残酷社会“明不明显不重要”，证据指向你你就乖乖黑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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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这些网军战术，随后还混合现实与虚拟、正面与反面、倡议与抹黑、直控与反串、热情与冷漠，做了一次次更上层楼令人咋舌的发展，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自不在话下，甚至中间还用波兰文引了许多孙子兵法的反间计谋兵不厌诈呢。不过这些网络战技我觉得都只是本片的小菜，电影真正的看点还是这位天才网军主角 Tomasz ，一张天真却沧桑的脸庞总令人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投身网战呢？他为什么要攻击挺多元文化的自由派候选人呢？他是种族保守派甚至白人至上主义者吗？他有同志倾向吗？抑或，看他一度做出完全相反的行动，难道他是以上一切的相反吗？
我喜欢本片的神秘感：电影只拍 Tomasz 的客观遭遇，却从不拍他的主观感情，我们只能看他浏览的网页、追踪的组织、窃听的对话、远观的人们，来揣测他心里可能在想什么，却从来都猜不透。甚至，他恐怕自己也想不透，毕竟他的年龄设定就只是大一读完被退学、大二就被迫出来加入网军，说实话人生的一切还没开始、对社会的认识也仍然是零。不过他身为另类网军，和同公司的正规网军最大的差异就在于，他心胸非常开放地多样接触多角尝试。他从不是只坐在电脑前面远距操盘，相反地他总是观察自己战术刺激出什么新团体，然后接触那个新团体，不管它是敌是我。
以战术看，Tomasz像在知己知彼、甚至像在当双面谍施反间计，于是他常从网军公司跷班出去、老板质疑只推说是在布线、而他长线也往往真钓到大鱼！他首先加入公司要打臭的自由派市长候选人阵营、很快夺得候选人信任、甚至还和候选人发展了准亲密关系；另一边他参加极右派乡民的射击训练场，这地方是提到移民都如牛鬼蛇神、人人意志坚定锻炼战技仿佛当代十字军似地... 但接触完这两边后，他只是个保守派白人要借用极右武装作为侧翼打击自由派敌人吗？那倒未必，他的出手有时针对自由、有时针对保守、更多时候更像是煽风点火另两边战起来、他但从旁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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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不以战术看，而纯以少年迷惘与追寻来看，也许他还在众多团体中试着寻找自己位置、摸索自己心之所向、并试图界定自己认同。本片网军历程中，Tomasz接触过的团体有：(1) 网军公司，同侪嫉妒他的锋芒、女老板赏识他的才气、但也把他身家背景查个一清二楚抓稳了把柄；(2) 极右派青年射击练习场，他的金发碧眼的白人外表与穷途潦倒的社经处境比较像这边，但他其实对移民异教徒或同志并没什么厌恶，在这只是喊喊口号看看能交到什么朋友；(3) 自由派候选人竞选办公室，这是他业务要搞垮的敌人，但也只公事公办没私仇，反倒对他最亲切的还是这群呢...
不过最关键的应该是第四个团体、也是一切的起源：从小他就熟稔而很想加入的自由派中产知识份子家庭 Krasucki 一家。原来他从小是卑微的农家子弟经营渡假骑马场，常常招待这家大客户也一直羡慕他们的生活，现在生意失败蒙他们赞助求学心怀感激，很希望被他们视为一家人、更暗暗肖想着和他们千金 Gabi 能够当情侣... 整个有一种《远大前程》或《咆哮山庄》的情怀！然而，本片开场第一场聚餐戏后，多疑的 Tomasz 马上用他的网军小伎俩窃听到了这家看待他的真相：我们阶级天差地远、看他毕恭毕敬地真是卑微地可爱、但癞蛤蟆想吃我们家天鹅肉？门都没有！
也许，本片放这么多网红的商业竞争、网络风向的毒蛇谩骂、以及波兰近年甚嚣尘上的自由派与极右派对立，那些鬼影幢幢的怒气冲冲与尖酸苛薄都还不是本片标题 "Hejter"/"The Hater" 那关键的“仇恨”？真正的仇恨反而非常日常而个人，就只是我一片诚心却被你们打从心底瞧不起？当然，当自己是法律系好学生时这家长辈都很赏识他、当自己大二就找到新工作扶摇直上时千金 Gabi 也很喜欢他、甚至两人心有灵犀可以说上好多心底话... 谁知“真心话大冒险”对富人是不能乱玩的，一个小小污点的真相被发现了，瞬间被打入冷宫拒绝往来，多年感情仿佛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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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正令 Tomasz “愤恨”的，还是那世道之炎凉、人情之冷暖吧？他虽然种族外貌与社经处境处处都可以套上“白人至上”与“极右排外”的模板，但说穿了他这一路从没在乎这些无聊的大叙事，他唯一在乎的只是自己一片感情受到了无情的对待，于是陷入飘飘无所适的一种“孤寂”。谈到“孤寂”，若有看过前集《自杀聊天室》大概都会知道导演 Jan Komasa 对网络空间反应的现世社会最沈重的捕捉，就是那“孤寂”：正是现实社会疏离无情使人感到孤寂了，孤寂人们才会往网络上去寻找虚拟的慰藉，甚至现世生活客观条件悲惨的，更视网络空间为超越物质的解放！
只是，如果在前集《自杀聊天室》导演是要正向描绘孤寂之人相扶相持的光明面、那在这集《仇恨网络》则是要负向捕捉孤寂之人抓准他人孤寂之心而互相伤害的黑暗面，而主角 Tomasz 就是孤寂致冷血的利己大魔王！本片要到很后来，我们才知他这一路多角接触的探索旅程探出了什么来：于内，是看见了每个组织内的种种无情、与组织内个人与我一样的孤寂心灵；但于外，恐怕是看见了这些孤寂心灵的愤懑弱点、有哪些感情空缺可见缝插针为我所用、进而消费他的孤寂来报复我的孤寂！这很残忍，说穿了把本片角色地图摊开来看看，每个他身遭的人不分阶级都有其孤寂：
Tomasz 力争上游渴望垂青却被无情抛弃，是孤寂；他暗恋的 Gabi 虽是千金但被父母当名媛棋子还被送精神病院以管训，也是孤寂；网军公司的老板是前集《自杀聊天室》的伤心妈妈，痛失儿子更离了婚后把一切愤恨都转嫁到这网络事业上，也是孤寂；市长候选人 Pawel什么自由派理想都可以诉求，唯独波兰不论自由派保守派都难以忍受的“同志”底线他死也不能出柜，更是孤寂；而最后，是极右派射击练习场中的激进胖宅 Guzek，他当网红开直播谈移民阴谋论与白人圣战论，其实生活中奉养祖母缺乏友情爱情更是孤寂... 于是 Tomasz 将化身线上游戏正妹套牢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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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此片竟是一个孤寂的丛林，孤寂之人在此弱肉强食著，食物链顶端的那人轻则蒙蔽他人重责牺牲他人以成就自己的“仇恨”！而本片谈的不论是网络空间的匿名手段、还是现实空间的口蜜腹剑威胁利诱，终将让这场仇恨多线汇合无限扩大成为一场大灾难！灾难是什么？在此不爆雷，去查一查波兰政坛 2019/01/13 发生什么事就知道，更会惊讶此片竟如预言般神准捕捉了当代波兰一触即发的危机！只是我们也不禁好奇，本片这位一直带点距离光拍言行却不拍内心的主角 Tomasz ，他在这场大事件的计画是什么？立场是什么？期望又是什么呢？
电影给了个极为唏嘘的结尾，甚至放到 Tomasz 这一路的挣扎与探索来看还真有点命运弄人，真令观众不论是认同他、同情他、害怕他、讨厌他、还是鄙弃他，看到这结局恐怕都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总之，这部片我觉得看点很多值得推荐，一来可以看网军作战杀到现实虚拟分不清、二来可看波兰政治两极交锋的虚假与真实、三来可看“孤寂”作为极端主义生成的路径、四来可看“孤寂”作为网络成瘾与网络暴行的肇因... 记得多年前看前集《自杀聊天室》已经让人心情很灰暗，今天看这部《仇恨网络》只觉世道更炎凉且每下愈况！此片看完心情绝不会好，请斟酌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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