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院线有上《卢贝松之圣女贞德》，不禁令人想起去年底法国也有上映一部很另类的贞德片，我就且译作“布鲁诺杜蒙之《贞德》”：这是北法导演 Bruno Dumont 改编 19 世纪末剧作家 Charles Péguy 剧作的系列电影之下集，它的上集 "Jeannette, l'enfance de Jeanne d'Arc" (2017) 台湾也曾在某影展以《摇滚少女圣贞德》之名上映过。话说那个上集是很疯狂的，充满杜蒙近年令国际观众与国际影评大摇其头觉得他吃错药的乡民风，但在法国影评之间尤其电影笔记那儿总是得到令人跌破眼镜的好评！看看 Allociné影评均分 3.9、观众均分 2.2，可见一斑。
记得上集《摇滚少女圣贞德》，观众最难理解的杜蒙式艺术选择就是“光脚疯女五音不全素人歌舞剧”，喜欢的观众恐怕很少，我竟是其中之一 XD 其实虽说五音不全，该片的大演员 Jeanne Voisin与小演员 Lise Leplat Prudhomme唱起歌来可是中气十足的，他们的舞艺虽然也很素人但都是很敢跳也很张狂的，就像一般没有学过舞蹈但上过舞厅也很会摇摆身体的欧洲少女一样。这种艺术表现虽然容易令人不知所云、甚至我还觉得很像一出学校班级的期末话剧，但那“素人感”与“乡民感”正是近年杜蒙电影的特色魅力，就当不学无术的野女孩之“狂喜”其实很切贞德的题。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8/10/17/18/197356.jpg
上一集，就以贞德与小友在北法河口沙洲与水草地的牧羊生活展开，她与小友都有素人歌舞、她们小村 Domrémy 的长辈修女也有 cosplay式舞群带动唱、甚至贞德 13 岁看见的三大圣徒也有树上吊钢索的歌舞戏！其实且别带太严肃的眼光看，也不用去思考这种表现和贞德看见天启的感觉是否切题，光看那表演就是热闹逗趣令人忍俊不禁的！不过，有别于上集童女贞德蒙受天启的“狂喜”，下集整个气氛与表现形式都大异其趣了：下集《贞德》已经完全没有歌舞剧元素了，小贞不再唱歌跳舞也不再卖萌了，继上集结尾小贞出发展开旅程后，这集直接跳到奥尔良围城战胜后！
这集首先令我惊讶的是选角：上集结尾出发的少女贞德由少女演员 Jeanne Voisin饰演，但显然续集杜蒙比较偏好由小演员 Lise Leplat Prudhomme继续演，虽然她演出时还不到 12 岁距离战女贞德的 16-17岁仍差一截，但杜蒙就刻意继续任用她还量身定做小学生身高的骑士盔甲与战马！用一个小孩来演少女适合吗？这点见仁见智，我则只想揣测杜蒙的用意：我猜一方面是上集这位小演员的“狂喜”表现比大演员还更炯炯有神而激进、续集用她会更有魅力？另一方面用童女来演少女，也许更能表达贞德面对世故人间的天真单纯？毕竟下集贞德面对的都是时代男性大人物呀。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7/05/14/00/1045499.jpg
无独有偶，本片史实 16-19岁的贞德降龄为 11-12岁的小演员面孔，而史实在 1430 年时 27 岁的查理七世国王居然由法国老番颠专攻的老演员 Fabrice Luchini饰演，短短一场接见贞德戏竟然不是一个年轻懦弱的国王为贞德圣光所席卷折服、反而更像是一个天真女童被一个口蜜腹剑闪烁其词的老狐狸冷血利用！这下集，小女孩演员跟很多成年大男人对到了戏，怎奈这里除了一位 Duc d'Alençon 之外根本没有贞德的盟友！所有男人都像是虎视眈眈地在顺风时好好利用她、等到逆风时赶快切割她甚至挖洞给她跳！比起老卢版至少身边还有一群宠男，此片贞德是极端地孤独。
在这集，对贞德来说除了身处一堆心机大男人间极孤独外，更糟的是以前陪伴她的上帝之声与圣徒身影都不见了。本片开场就是“奥尔良围城战”大获全胜英军撤退的 1429/05/08 早上，场景仍然采用和上集没啥不同的北法沙洲与水草地场景，镜头下不见浩大的奥尔良城市与军容，只见一个小茅屋一位修女与民女，两人像小粉丝般怯生生地想来找贞德碰触以降福。看来，这是贞德带来战胜奇蹟后被民众奉为上帝使者的阶段，只是人人崇拜的小贞自己在干嘛？她正全副武装一个人跪在沙地上、双手抱拳仰天闭目在做着祷告，只是本片再也没有天使圣徒上帝等声音来呼应她了。
https://www.outside-thebox.ch/v2/wp-content/uploads/2020/03/Jeanne1.jpg
也许这就是杜蒙两部片对贞德之旅前半后半的不同表现？有别于前一部疯狂热情栩栩如生的“天启”，这一部上帝变得隐晦了甚至消失了，贞德一双小眼常常直视著镜头，从平视的直视慢慢朝上为仰天的直视，但天上不但没有上帝或天使、甚至连北法理应瞬息万变的乌云征象也没有，而只剩干净清楚的蓝天与刺眼的太阳、看着虔诚的贞德却冷冷地一语不发。此片最大的风格转变应该就在音乐与舞蹈，《摇滚少女圣贞德》的小贞不再唱歌、不再起舞、不再笑语、不再想像，已进入大人战阵的她只剩下内心独白，由本片新任的配乐 Christophe 写成五首歌，都由一位男声代唱。
如果前集《摇滚少女圣贞德》令人不悦的是疯狂歌舞的胡闹，那这集《贞德》令人不耐的则是急转直下的空寂：这里很多小贞双眼直视镜头的长镜头、她也许正在做一场漫长祷告考验她坚定、配乐顶多出来一首苍凉慢歌道来她心境、但观众也需要同等耐心才能慢慢看见她坚毅。除了在时间上杜蒙爱拍“漫长”之外，在空间上他又爱拍“极简”：本片不论奥尔良围城、巴黎围城、乃至法国贵族城堡花园、英格兰囚禁贞德的城堡监狱，通通都在极简的沙地只有极简角色组合，甚至贞德第一败的“巴黎围城战”两军总共只有 32 骑走台步排队型？这是类似京剧武场的象征表现吗？
https://pbs.twimg.com/media/EPTR4_6WsAMEgmX.jpg
当然，即使在这种类京剧的极简风格中，此片还是有些很压抑（或是压抑不住）的小趣味，譬如“巴黎战役”的小军鼓节奏，打着打着严肃的军人虽没人跳舞、但贞德的小马也扭起屁股踏起节奏来 XD 且别说中国京剧，也来说说日式枯山水、或是谈谈近年歌剧与剧场经典重制的极简风设计，杜蒙仿佛在这里都有属于他的北法本土新诠：北法法兰德斯区，不但是英法百年战争时英法勃三强交锋之地，更是一次世界大战壕沟战战场，二战时防堵英国的德国军更在这边筑下大西洋堡垒防线！那杜蒙就来善用这些二战遗迹的混凝土块与混凝土地堡，当个象征的城堡也当贞德的地牢。
总之这一切歌舞的抑制、军容的缩减、角色的精简、建筑的抽象、场景的极简，共同堆出的就是“孤寂”：不知为什么一打完奥尔良后，到了巴黎之战上帝已经忘了她？甚至巴黎城外政军教会巨头的政治对话戏中，也只剩贞德一人还在为上帝或至少为某种理想价值而战斗著，其他人上层的都各怀鬼胎各有利益观望着战势与政势、下层的也不吝流俗嗜血抢钱抢娘作为战斗的动力。在其他版本故事中与贞德尚能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叔叔伯伯们，在此片竟只剩一个挺著大肚腩的 Alençon ，更别说仗着贞德风光加冕的老狐狸查理七世，简直像是大野狼玩弄小红帽几乎把她吞下去！
https://www.outside-thebox.ch/v2/wp-content/uploads/2020/03/Jeanne2.jpg
不过一反战阵与监禁时的北法沙地与水草地极简景观，杜蒙倒是认真找了亚眠大教堂来上演超高规格法庭辩论戏！尤其把大教堂平常摆满的长椅全部搬空、露出宛如镜面的地面石砖时，让小贞一人走在上面如走在如镜的湖面，真是绝美又冷冽甚至带一点神机。只是也有一个非常诡异的镜头交代了空间关系：这个高高在上的教会所掌管的大教堂，室内堂皇气派令人仰之弥高自毋代言，但它面向世界的室外环境又如何呢？呵呵，竟在一个混凝土废墟旁的地下道里面，这劳什子大教堂和关闭小贞的地堡一样埋在地底下，号称代言上帝号令万民？其实宛如鸵鸟见不得人更昧于事实。
如果上集《摇滚少女圣贞德》像是一出女老师带女学生七手八脚唱唱跳跳的学校歌舞剧，这集《贞德》后半的法庭重头戏就像是一堂男老师带女学生正襟危坐不勾言笑的朗读课。话说，贞德最后的受审时光被审了哪些问题、做了哪些大巧不工的反诘、从中激起了多少上帝使者或女巫的争议，关心贞德故事多年的观众都耳熟能详了。本片虽然把法庭戏拍得很长大概占全片一半，但绝大篇幅并不花在贞德出席辩论的开庭过程本身、而是都拿来拍这些教会陪审团的“排场”！这些人各自在教会里大有来头，各自有其在审判中煞有其事想要达成的理想：
其中有的真为英格兰马前卒、有的只是拍马屁以保教会、有的念兹在兹要抓女巫业绩、有的觉得凡开庭必有罪别多花力气、有的煞有其事诉求程序正义却又管不了程序... 倒是史实影武者 Beauvais 主教干脆借故开溜把烫手山芋交给下面人、反正结局已定过程你们自己去搅和 XD 说到底，关于贞德的审判关键还是在那“听见上帝”说法的真伪，我们熟悉的老卢与蜜拉版中这真有让贞德自我怀疑；但在此版小贞眼神无比坚定、言语更义正辞严不容质疑：我和上帝之间的言语，不是汝等教会建制可妄行求证的！而教会所求和上帝真伪也无关，不外就是要妳“对教会完全服从”。
https://www.outside-thebox.ch/v2/wp-content/uploads/2020/03/Jeanne3.jpg
不过本片特色不在法庭戏舌战群儒，搞不好反而在法庭外的平凡众生？毕竟近年的杜蒙是很爱北法乡民的，尤其要找外表最瘦弱怪异呲牙咧嘴的临演，譬如我们看《荒唐小镇杀人事件》那种选角就可见一斑 XD 此片倒还真引入了两组一般贞德故事所不提的下层人物：第一群，是一位刑求大师与其一班刑具工坊的学徒，这里人人都不懂贞德与英法风云，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学艺如何考照哪天能出师翻身，什么“圣女”或“巫女”性命也没啥价值好在乎，这场惹得神职与世俗高官不可开交的风云，还要等千呼万唤的刑求大师前来开示方知其喟叹。
第二群，则是在许多贞德故事中时常恶形恶状的英格兰小兵，尤其过去贞德故事很着重史实中她所声称的“很担心被强暴”这一面。不过在此片中，看守她的英格兰士兵也只是以乡民眼光在聊著八卦，八卦著到底里面这位小女生是啥大人物？有人说圣女有人说女巫？真有三头六臂真会逃狱吗？没想到浑浑噩噩的乡民男士兵也和贞德这个乡民牧羊女一样心思单纯直指核心：如果她不是女巫那她值得逃走，如果她是女巫她早就逃了我们也管不了，不管是哪个咱们都值得跷班喝酒去 XD 当然贞德无论如何是称不上女巫的，毕竟她已经这么久没听到疑似上帝的声音了、遑论恶魔呢？
贞德的故事总要以悲剧收场，这次杜蒙直接派 12 岁小孩来演贞德受难记，我们爱小孩的观众们能接受什么样的处理呢？我倒觉得杜蒙提供了一种很风土的疗愈结局：本片贞德一直祷告、双眼一直看着天空、但上帝或圣徒或任何超自然声音从未回应她；而这次临刑前在地牢中的最后一次祷告，又会得到什么回应呢？小贞缓缓睁开眼睛，屋梁上竟不知不觉已有燕子筑了巢，就在贞德陷入无尽法庭攻防心力交瘁无暇注意时，竟已悄悄筑完了巢还生了一堆宝宝呢！上帝的声音也许不再从耳边具体响起，但自然生机竟在如此绝望的角落都能悄悄渗进来、在浑然不觉中早已长伴我侧？
https://nouveaucinema.ca/img/generated/trailer_image/jeanne_photogramme_5.jpg
两年前看《摇滚少女圣贞德》已经很离经叛道，跟我一起看的朋友大多觉得这什么东西我竟然也吃得下去？不过我个人一直很欣赏杜蒙近年深耕家乡土地发掘本土风貌的不畏人言，和喜剧界的 Dany Boon并为我最爱的两位北法导演（还有一位很社会派的 Arnaud Desplechin我也蛮喜欢，但严肃了点）。而这一次的小贞续集《贞德》呢？我觉得对一般观众应该比较能够入口了，毕竟这一次整个基调是正经严肃的、从不搞怪的，音乐也都是格律严谨满满愁绪的、写意舞台则是极简苍凉捕捉孤寂的... 它对贞德倒数两年生涯的节选，也是紧贴史实认真演出自不在话下。
而且这一回，小贞演员 Lise Leplat Prudhomme挥别唱唱跳跳的热闹演出后，沈静缓慢的文戏才真正考验了她切入贞德这角色的魅力！我无法说她演完这片后就证明是个大将之才足当演艺界明日新星，我只能说她满腔热情蓄势待发的潜势、舌战群儒坚定铿锵的自信、屏息凝神仰天祈祷的虔诚、以及从头到尾无所畏惧只有最后一哩路终于松懈的疲惫... 已经成功席卷我的脑海成为“最佳贞德代言人”！刚好现在院线正上著最入口即化的《卢贝松之圣女贞德》数位修复版，我推荐不熟贞德故事的可从老卢版看起、然后稍微阅读一点贞德事蹟、他日有机会再看看杜蒙的另类诠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cDrF5LFXxY
最后，本片五首歌曲，网上我找到三首，也分享连结如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K7WqPjwmV8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nwIHT3KPAY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59kjAks1J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