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院线上过两部法国科学母女片，是伊娃葛林的《星星知我心》与茱莉蝶儿的《复制柔伊》：两片都有科学家妈妈、两片都有跟着妈妈很爱科学的女儿、两片的女儿都深爱妈妈并满怀科学兴趣操一口科学语言！但，两片的妈妈都深爱女儿爱到超苦情、两片的妈妈都是事业女强人而难以维系婚姻、两片的女儿都在离婚爸妈之间这边住几天那边住几天... 不过呢，《星星知我心》算是鼓励“女人上太空、女孩学科学”的性别励志片，《复制柔伊》却在母女情深之外同时也是部极富争议的近未来科学伦理片，而且整片走向全部掌握在编导演茱莉蝶儿一人手上。
茱莉蝶儿 Julie Delpy，年轻时以《玻璃玫瑰》一炮而红、以奇士劳斯基《白色情迷》让台湾观众认识、然后又以《爱在黎明破晓时》三部曲让全球商业片观众通通都认识、她自己也学习了浪漫喜剧掌握了英语市场而自任编导拍出《巴黎二日情》与《纽约二日情》、喜剧升级充满黑色幽默的编导作品则有《家有洛洛》，倒是她也有另一系对争议女性的关心曾展现在 2009 作品《嗜血女伯爵》... 这一次，《复制柔伊》又是一幅争议女性的肖像画：我爱女儿爱到不计一切、我学科学志在改善现状、那我对女儿应用科学也没伤害任何人，这样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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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中译《复制柔伊》我觉得取名直接爆雷了，因为“复制女儿”这件事并非全片前提或核心、并非观众进场前或进场五分钟内就会知道的事件、而是直到最后半小时才步步走向的惊人发展呀！我认为，观众应该是要完全不知“复制”这回事、纯当看一部家庭关系片进场、看看一对关系激烈充满愤懑的离婚夫妻如何各自关心 "My Zoe" 、却从来没能够各退一步站在一起关心 "Our Zoe"；怎知两人各自向内看自己、甚至在监护权争战中各自盘算时、你我两人的 "My Zoe" 出事昏迷了！到底是谁的错呢？这一追究盘根错节地，原来彼此都有错，造成了 "Our late Zoe" 。
本片与其说是关于复制人的科幻片，还不如说是部抢女儿的家庭伦理片；与其说是平等抢女儿的家庭伦理片，不如说是妈妈被爸爸压抑而隐忍一生的女性电影。主角 Isabelle 与其前夫 James是一对婚姻走不下去的怨偶，当然婚姻走不下去一定两性各自都有其苦衷、甚至两性都可能都有过错，但本片显然仍以 Isabelle 为主角而站在她这边，从她眼光看前夫的一切言行都充满阴影：
两人交往，但 James显然比较有钱，认为自己可以包养比较没钱的 Isabelle ；
两人结婚，尽管 Isabelle 想要做自己工作，但 James一直觉得根本没啥好做；
两人生女，女儿满月 Isabelle 就想回职场了，但 James觉得妳怎这么没母性；
两人养女，为给女儿好环境，James 带全家一直搬迁、 Isabelle 一直换工作；
婚姻触礁，James 一直认为是 Isabelle 想要的太多，妳乖乖当主妇有啥不好；
性事触礁，James 只觉得妳怎这么淫荡， Isabelle 认为性本是婚姻状况投射；
离婚官司，女儿判给 Isabelle ，她带女儿找到了柏林工作，但 James要抢回；
争监护权，James 声称可以给女儿更多亲情， Isabelle 都忙于工作没时间陪；
抚养女儿，James 声称可以给女儿更好环境， Isabelle 一点收入上不了贵校；
独身生活，James 看不下 Isabelle 有新恋情，说那是“骗钱骗居留的移民”；
说到头来，他否定 Isabelle 能独立工作生活，坚称“妳永远成不了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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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大多戏份就在 James & Isabelle 两人之间声嘶力竭的吵架拌嘴、互揭疮疤的算帐指控、以及强自抑制的酸言酸语中精彩展开，我们看见 Richard Armitage 年已 48 饰演多金贵气型男建筑师仍青春得意、Julie Delpy 年方 50 岁饰演刚开始独立拼事业的女科学家却已满面风霜。若不特别查年龄，我们都没想到这两位演员才差两岁吧？同年龄的 50 岁男女外貌很可能走向两极，往往男的越来越帅女的越来越人老珠黄，这当中可能有要多努力拼工作的先天贫富差距、可能有家务育儿需要投注多少气力的后天劳动差距、可能有一生出嘴批评与一生默默忍辱的心理差距...
总之，尽管此片 James也是有其男性执著与男儿泪，但每见 James大男人上身高傲喝斥女人要知自己位置时，我们看见 Isabelle 那张脸都仿佛家暴阴影瞬间袭来将把她击溃。身为女人， Isabelle 在母职中一直在累积原罪：妳不够有钱给女儿好生活、妳不肯依赖有钱男人当个贵妇照料女儿、妳宁选择出去工作而非在家照顾女儿、妳不选建筑师老公而选屌大的北非移民根本荡妇、妳出去工作都把女儿交给保姆其实根本是想自己爽、妳选的保姆与学校快快乐乐地毫不知上进... 结果，某天有个意外发生了，既然 on your watch当然通通都是妳的错！
故事于是陷入一场“怪责女人”的苦苦相逼，但说穿了这一切同样标准的责任从来没人要拿去怪男人，因此男人总能脸不红气不喘拿来要求女人、要女人能够在亲职中百分百接到每一球从来不漏拍。但人生不是完美的、亲职绝不是全天候百分百监控的，总是会有漏接的时刻造成了遗憾、就看面对这遗憾双亲如何 move on。的确，在“女儿意外死亡都是女人错”这一战里 Isabelle 终于鼓起勇气争回点公道后，她下一战“女儿走了我要 move on”的人生之战倒走上了一条禁忌之路，禁忌也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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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片，在 Zoe正式被宣告脑死、家长可以做点心理建设准备签签器官捐赠同意书后，随着 Isabelle 把心一横偷偷采样准备送去俄罗斯，电影正式挥别当代情境走向了未来！我们也才知道电影前段时常出现的智慧手机智慧汽车与智慧家庭等等无关剧情的细节小梗，其实都是为了铺陈本片后半小时的近未来世界！科技一直在进步，正如女性一直在进步，但这现行社会总是以各种伦理争议或社会稳定问题，对科技运用与女性独立往往不是悍然拒绝、就是避重就轻、总是想方设法无限期搁置。
本片前 2/3是部女性片、后 1/3则变成科技片，而两者的玻璃天花版异曲同工：Isabelle一生想做好一件事一直被压抑、和 Isabelle 这次想用科技做成一件事被压抑，也是异曲同工的。在电影的世界观中，集体价值与伦理道德牢不可破的欧盟国家包括英德法，许多事情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倒是离经叛道独树一格欧盟管不著的俄罗斯，倒是许多争议创意得以开花结果的乐土！Daniel Brühl 饰演的人工受孕医生，就从德国来到俄罗斯发挥他长才，眼看他产科诊所里一个个年纪老迈却大腹便便准备迎接新生儿的俄罗斯贵妇，观众恐怕也都和 Isabelle 一样看得暗暗吃惊。
在此最多的辩论戏份发生在 Zoe与德国医生 Thomas 之间，由 Thomas 先提出各种“这是非法”“我会被禁”“会身败名裂”等法律制度的限制、再提出各种“成功率不高”“伤害你身体”“长大恐有后遗症”等医学实务的风险、最后提出“面对悲伤就该放下”“生个新孩子不好吗”“她又没有 Zoe记忆”“她只是背负别人的人生”，一句句直指要害考验 Isabelle 的知识思考与决心。辩证到最后，这说不定就只是个现有观念转不过来的认知问题而已；但回顾过去科学史，哪一个变革不是为这社会抛出震撼弹？哪一个震撼弹不是经过磨合调节后融入了今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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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挺认真地拍柏林之外，更拍了好多我们所不熟识的莫斯科！它对莫斯科的场景选取虽然也是满满的东正教历史名城风情，但并没有那些观光明信片景点如红场这类的。倒是，也许因为要去的是德国医生 Thomas 的新锐诊所，取景取了很多 Presnensky 的前卫摩天楼建筑，大多应该都是现有实景，但有的建筑物实在太有未来感不禁令人以为是科幻片贴图。而更有意思的取景在一次 Isabelle 回公寓的路上，整个城市的矮中高天际线在背后一览无遗：近景是 19 世纪民居与洋葱头教堂、中景是 20 世纪中现代主义住宅与混凝土高层建筑、远景是前卫的玻璃盒子摩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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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一景正静静地告诉我们：时代一直都在前卫改革中，过去每一个建筑创意都是打破传统引起恐慌的震撼弹，但假以时日它们都成了城市织理的一部分，不但与传统共存甚至自己也渐渐成为了传统。想想我们这时代已经可以同性结婚、已经可以冷冻精卵、已经可以代理孕母，这一个个在过去都是违反伦理的大不韪；而到了 Isabelle 那时代的莫斯科甚至已能接受老龄产妇了，焉知下一个革新的是否就是“复制胚胎”？而走在法律与制度之前冒险引领的先锋是否就是“复制柔伊”？
这“复制柔伊”案，在本片一直仅存于 Thomas & Isabelle之间，德国医生是为了他引领人类的科学志业、法国妈妈则是为了她毫不妥协的母爱，两人分别代言著这“复制之爱”的情理动机；而这社会能否接受？那代表就是本片最后出现的医生夫人 Laura了。当这场复制怀孕的努力突破万难终于遇到高墙时，倒是她这一开始代表传统的反对派渐被感动而卸除壁垒，而为这“复制之爱”临门一脚伸出了援手！听着公园的孩子嬉笑与鸟语、看着随风摇曳的绿叶与光影，我们才发现那神秘的片头十秒钟在说什么动人的倒叙故事... Gemma Arterton戏份真少但身影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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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 Julie Delpy构思此片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是有点难想像要是二十多年就拍出来，相比今日会得到更多的批评、还是会得到更多的回响呢？《复制柔伊》照它直白的中文片名、以及早就破梗的预告来看，看似是要拍一部“复制人”的科技伦理片、看似是要吸引理工生医法律等硬专业观众进来看看，不过我个人认为它骨子里还是一部女性电影，谈女性寻求独立的历程、谈职场妈妈的困境、谈女性的罪咎与污名、谈女性面临的传统枷锁... 只是这位女性所努力奋斗的具体目标，以我们这时代来说是惊世骇俗了点。
不过回头想想，史上各种多元平权与家庭伦理概念的建构，不也一次次惊世骇俗吗？推荐 Julie Delpy影迷欣赏，综观她历年编导的电影，其实都没得过什么奖、也都有点不太纯正地法国（耳边响起《爱在黎明破晓时》的电车台词 "It's so French! So cute!" ）、甚至都有点不太纯正地喜剧，而往往在平凡的喜剧或平凡的家庭剧外表下，潜藏一个令人惊讶引人深思的议题或情怀，当然也总是让它的电影比较没那么爽快、往往令人带着三分疑惑不太舒服地 (uncomfortable)出场。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光是听她说个自己的故事、试图进入她的世界观，已很有意思。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7Zjmr0f2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