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德国片《金鱼俱乐部》Die Goldfische，又是一出追赶跑跳的德式乡民喜剧，却有德国忧郁小生汤姆希林 Tom Schilling主演！阿汤演喜剧还不是最稀奇、阿汤全片坐轮椅还要更稀奇、整部喜剧全部关于“残疾人”(Behinderten) 才是真稀奇！喔不，应该要尊称“身心障碍者”(Menschen mit Behinderung)，只是尊称归尊称、我们日常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冒犯他们，这样对待他们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吗？而说起电影，拍一部小心翼翼的严肃电影诉说他们的边缘处境，是描绘他们唯一的方式吗？
《金鱼俱乐部》导演的父亲就是身心障碍者，他对这议题与这些人必是尊敬，但他尊敬的方式很自由甚至有点离经叛道：身心障碍者能不能搞笑？身心障碍者能不能冒险？身心障碍者能不能有贪念私欲各怀鬼胎？身心障碍者能不能在银幕上犯错甚至犯法？身心障碍者能不能在银幕上横著走路耍贱一回？相信一般人想到这里都会有点怕怕，生怕这样拍下去冒犯了他们。不过，正如许多女性电影都很强调女性的银幕呈现也应“能够犯错、能有缺点、能使坏也能离经叛道”，身心障碍者当然也值得这样的处理，不须只是银幕上善良无助的受害者，而也能自己闯出一片有趣的天空。


海报七人，其中四个人是资深身心障碍者，两个是护理之家的护理员，Tom Schilling 饰演的男主角 Oliver 则是最新加入的身心障碍者。只是他与这里格格不入也有种虎落平阳的愤懑，因为他本来是个趾高气昂的银行家 (Banker) ，喔不，正式职称叫作“投资经理”(Portfolio Manager) ，向来过的就是表面光鲜亮丽、时间分秒必争、联络大客户谈大笔投资、交上流女友找美女砲友的生活。他连凡人的生活都懒得瞧一眼、连跟妈妈打电话都懒得认真说一句，是怎么可能把“残疾人”瞧入眼里呢？老子生意做很大都在线上与云端，眼前发生什么通通懒得管。
正是这种态度，让他在一次公路堵车时自命尊贵不想与凡人车阵为伍，如投机客大胆切入对向车道，自己一辆畅快疾驰把凡人都抛在后面，像个金融金童把世界抛在后面般超过瘾！怎知投机总是要碰壁，就算他早已算准对向来车只有一辆必有惊险会车的空间，好死不死最后一刻出现一个跟他一样好赌的超车客，自己只好接受高速车祸半身不遂的命运。三个月后他已坐上轮椅住进护理之家的复健部门，但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屑搭理这里的护理员与轮椅同伴们，每天只顾找 Wifi 谈他的线上大生意，每天上半身仍西装笔挺，希望上司与客户没发现他已“残疾”。
在这里他仍念念不忘著昔日当金融金童的把妹风光，在午餐食堂不愿和任何“残疾人”坐一起，只把眼光盯上个虽非正妹但好手好脚的年轻护理员 Laura，还满心觉得妳是不是跟我一样虎落平阳怀才不遇屈居这个小地方，“妳真正梦想的工作是什么？”谁晓得，有的专业科系就是在学身心障碍照护的、有人的志向就是要待在这里与身心障碍者们站在一起的，“这就是我梦想的工作！”听得金童男主 Oliver 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真有年轻人要奉献自己在这里ㄧ生？


这句男女主角相遇的台词，一针见血定调此片意识辩论：我们到底是把身心障碍者当成社会的负担、需要有志之士为他们牺牲奉献仿佛在做善事，还是能够把他们当成与你我一样拥有独立心灵的个人、与我们一样各有不同缺陷只是他们的比较明显可以用专业面对照护？这里有一个盲人酒鬼 Magda会偷东西还会用暴力、有一个唐氏症少女 Franzi 爱漂亮又崇拜偶像、有一个自闭症同志小弟 Rainer 自称是“雨人”到处洗衣服、还有一个没开过口的自闭症大哥 Michi一直看着一台小相机向往著游乐园... Oliver第一次入侵他们领域只为找Wifi，殊不知彼此将成不可分割的伙伴！
他们即将展开的冒险，故事牵涉了近年德国与瑞士屡次爆发的金融争议：德国国内很多逃漏税大户都把钱存在瑞士的银行，德国方多次对瑞士施压冻结帐户而风声鹤唳著，于是像 Oliver 这样赚很多钱都存在瑞士避税的金融金童都要赶紧把大面额现金提出来偷渡回德国！不过德瑞边境海关 (Zoll) 是很厉害的，他们的警犬是会闻钞票的，全车被搜遍全身被闻遍根本没处藏！于是 Oliver 把脑筋动到他新认识的身心障碍同侪们身上：由我出资赞助护理之家办一场瑞士才有的“骑骆驼疗程”，趁他们骑骆驼我去苏黎世搬现金，回程时看到满车身心障碍者，海关必会轻轻放过的。
怎知他胡诌的“骑骆驼疗程”在瑞士骆驼牧场真的有！更糟的是瑞士骆驼向瑞士警犬一般都会闻钞票 XD 所有“隐形富豪”Heimlifeiss 都无所遁形！Oliver其实没把身心障碍者当朋友而只当护身符的私心一览无遗！女护理 Laura生气地要他把钱原封不动送回去、男护理 Eddy 则不愿送回而私拿一份在苏黎世跳车开溜了！ Oliver 手忙脚乱地动员众人制伏了 Eddy 摆脱了 Laura，终于剩下完整的“身心障碍五人组”，麻烦大家照应我偷渡一点自己钱财回德国、算你们每人一点佣金吧？谁知身心障碍者梦想做更大：大家主动出力不要佣金要分红，不是你雇员而是你伙伴！


这会成为身心障碍者版本的《瞒天过海》或《偷天换日》吗？也许曾有一度五人戴上墨镜耍帅走路的慢动作镜头会给人这种印象，但当然此片并没有往这种夸张离奇的方向发展，而大体仍留在写实层次只是离经叛道一些。说穿了，他们的护理之家距离苏黎世也就两个小时车程，只是在金融之都苏黎世与瑞士田园里还可以发生很多荒唐事，这些事对一般自由人来说也许都还是小事，但对被关在护理之家一辈子终于出笼的他们都是大挑战！唐氏症小妹 Franzi 要在苏黎世血拼、自闭症大哥 Michi想去游乐园、自闭症小弟 Rainer 要负责驾驶、甚至盲人大姐 Magda也要来开车！
这种夸张剧情处处令人捏把冷汗，但也处处让他们惊险过关好得意、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亲手做成一点不平凡的事！话说，我们社会“照护”身心障碍者的方式，难道就是“护理之家”一途吗？难道没有让他们也像一般人一样出去闯荡天下尝试错误留下足迹的可能吗？当然现实的社会应该还有更多元的照护方式、应该也有许多是以培育他们走入社会为目标。此片，则选择了偷天换日的公路冒险之旅给他们一场戏剧化挑战、来一场“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的非凡成长。这种冒险会不会对身心障碍照护做出不良示范呢？写实说来当然会，但这是夸张喜剧，重点在概念的提点。
回视本片两位护理员 Laura & Eddy 身段，其实也有许多值得省思：男护理 Eddy 是按表操课的庸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份内事做完就好，总是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生怕这几位身心障碍者出了麻烦要他擦屁股，平常活动也都心不在焉在滑手机，没办法谁叫护理之家预算少、护理员日夜操劳薪水低，当然很庸碌！女护理 Laura才刚入行不久还很有活力，还为大家组成了“金鱼俱乐部”每周要来做些有趣活动打开大家的心，只是她多少还是太像个家长在保护小朋友了：与其办些安全的活动如“骆驼疗程”、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己闯，那“偷渡疗程”才真正舒展身心启迪心灵呀！


话说《金鱼俱乐部》片名的 "Die Goldfische" 这间七人小社团，到底和“金鱼”有什么关系？光看前半片吉祥物“小金”一路出问题一路被抢救终不免一死，真是不吉 XD 不过在电影后段冒险触礁陷入低潮的感性时刻，这“金鱼”的意象渐渐清楚了，首先从写实到概念：“小金是条好鱼，我认识最好的泳将，牠成了 Magda的一部分、也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接着话风一转回视了自身：“牠曾有远大梦想，但生活总是不公平。牠本可得到一切、还年轻还在人生成就最高点，牠日日夜夜孤独地在水族箱里游著、以为只要努力终有一天游到大海，却没发现只是一直原地打转。”
这句唸给“小金”的挽歌又在指谁呢？也许是人生不公平而致身心障碍的大家，被关在一个小鱼缸里日日夜夜地从事各种“疗程”，却看不见疗程的终点与人生的未来；更可能这是 Oliver 这金融金童的自况，自况他为了追业务追业绩追金钱追名利，来来回回追了一生也看不到终点，就算赚了很多钱又为人生成就了什么事？这场冒险的旅程终点，终究要来个令人恍然大悟的奇幻时刻：阴错阳差地，Oliver 的 130 万欧被抛上游乐园高空、500 欧纸钞如满天花雨从天而降！地面众人得到天降横财却不是快乐而是陷入疯狂、你我面红耳赤呲牙咧嘴为了小钱打成一团... 何必呢？
随着 Oliver 递出了仅剩的一张钞票给别人，他的成长体悟也在此完成。他其实早已是他过去口中“残疾人”的一份子，这趟旅程后也真正成为了他们一份子。人生各有机运起落、各有你的处境与处境里相遇的人们，既然身在护理中心与身心障碍者为伍，他们不就是自己的同侪友人吗？何必总是找著天空中的 Wifi 谈著千里外的大生意、正如游乐园的疯狂民众们只顾天上钞票却忘了身旁的人？全新的 Oliver ，尽管坐轮椅仍得到投资银行老板“不惜加设残障坡道”的升迁邀约，但老板送来的名酒对他来说已不是功名地位、而是好酒就要和酒鬼 Magda等好友分享。


最后结局也是很离经叛道的：冒险一回闯一堆祸回来挨骂后，以后“金鱼俱乐部”就要乖乖待在护理之家循规蹈矩吗？那可不，以后“金鱼俱乐部”还要一次次再出团、连护理之家也要一起来转型：既然护理之家申请预算多年没下文、国家照顾身心障碍有一搭没一搭地，那身心障碍者何不继续从事偷渡营生赚自己的钱？也许，是国家财政亏待了身心障碍者、而金融客的逃漏税偷了国家财政、那身心障碍者来大赚金融客一笔，这三角关系达成平衡不也是种圆满吗？是很圆满，虽然很离经叛道，这样的故事设计真展现编导的敢言：国家失能大家都反抗，身心障碍者难道不反吗？
此片最重要价值，我觉得就是摆脱社会弱势的“受害者叙事”，当然许多现实电影必须呈现他们受害的不公，但这部公路冒险喜剧片就代他们呼喊：人人都把我们当善良的绵羊、说我们外表不重要只要内在美？“去他的内在美！我也要外表光芒四射！”"Scheiss auf innere Werte! Ich will Glamour!" 我们也要当“复仇者联盟”、男的要当“钢铁人”女的要当“神力女超人”、还要当在德国比神力女超人还红的闪亮亮歌手Helene Fischer！几万欧元现钞掏出来花在哪？当然就是要给唐氏症小妹买下整套媲美 Helene Fischer 的闪亮装，那就是我们强势加入社会的新面貌。
此片在英美法还没上映，在德国影评还算不赖，不少影评也关心身心障碍者描绘的适切性，有人认为政治不正确有其勇气、有人认为有些地方振奋人心有些地方却捞过了界、也有人认为它不够基进大胆只是安全牌... 推荐观众们进场欣赏、自己给个自己心中的评价、也得到一点灵感回头看看我们身边的身心障碍者或更广大的边缘人们。Tom Schilling 的粉丝当然是必看，年轻女主角 Jella Haase也是刚推出《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明日新星，但此片他们两人小谈一下的调情只是一场“如何看待身心障碍者”的辩论，都是要做舞台让身心障碍角色们发光的。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beKFxeDw4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