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顿庄园》主创 Julian Fellowes，向来以创造美轮美奂的时代氛围为拿手好戏，不论在剧情上还是制作设计上，总能做到一种精致温润的感觉。他在三月上了《贝尔格维亚》与《英足时代》两出 19 世纪英剧，还有一出转战美国题材的 19 世纪末美剧《镀金时代》原订本月要开拍、刚好新冠来敲门 XD 倒是他去年也跨刀执笔了一部美国 1920s时代片《伴护者》The Chaperone ，搭档的制作人兼女主角是曾在他代表作《唐顿庄园》饰演夫人的老搭档 Elizabeth McGov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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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位 Elizabeth McGovern 除了《唐顿庄园》之外，近年也没什么代表作，当代观众应该也不熟悉。她真要说演技也不是一流，甚至套路有点重复，不过她歌唱事业很不赖、很有舞台魅力很会吸引观众注目，即使已经年近六十仍很会装可爱、一双大眼笑起来暖洋洋地。我是没看过她其它电影，但光就《唐顿庄园》来说每次只要她出现就令人感到如沐春风、赏心悦目、即使知道她只是又来卖一次招牌笑容而已。
这部《伴护者》也给我类似的感觉：它有其故事、也可以有其深度，但电影并不以把这故事做到剧力万钧或做出深度为务，而只想把它做成个看了如沐春风泛起笑容的小品。它所需要的，就是让 McGovern 发挥个人演出的雍容优雅、故事清淡地做顺做简单、配角演出与时代氛围做到亮丽、最后以令人悠然神往的轻盈配乐画龙点睛。此片取材自堪萨斯州小说家 Laura Moriarty 的同名原著，谈一个 1922 年时的中年女子故事，她当个“伴护者”chaperone 陪伴一位尚未发迹的史实大明星 Louise Brooks去一趟纽约，展开一场跨世代的成长旅程。
这片名 "chaperone"在传统社交礼仪上是未婚女子或未成年女子的“年长女伴”、或成称“行为监护人”，因为一个未婚少女在外独自抛头露面是不检点的 XD 没办法，本片时代背景是 1922 年，非常地保守，也许纽约大苹果已经有了咆哮年代的 flappers ，但他们所在小镇叫作 Wichita, Kansas，几乎是美国中心中的中心、风气是保守中的保守，只是人们心里未尝没有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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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代变迁蠢蠢欲动套路，果然是唐顿编剧 Julian Fellowes专长！蠢蠢欲动，可能首先来自逐渐流行的前卫艺术，譬如现代舞先驱自邓肯创始以来，同辈先驱已风起云涌，在此片社交圈艺文雷达里的大师就是 Ruth St Denis & Ted Shawn，此时的 Louise Brooks就以他们为偶像、搭配爱好印象派的音乐家妈妈自学成天才舞者、志在进军纽约加入两位大师的舞团 Denishawn。不得不说现代舞有种春雷乍响大地绽放的魔力，令乖乖当个小镇律师太太年近半百的女主角 Norma眼睛一亮仿佛有个开关被打开！听说舞蹈天才 Brooks 小姐负笈纽约需要个年长女伴？选我选我！
本片这女二 Louise Brooks，她本人演艺生涯也就十几年，二战还没开打就停了，我也没看过她的绝代风华，只听外婆说她是大家偶像。总之本片由年轻演员 Haley Lu Richardson来演这位大明星，竟然真有一种青春无敌狂放不羁令人目不转睛的魅力！Richardson在自己家乡也是现代舞团出身的，后来踏上演艺圈也是美国 25 以下的佼佼者，而且身材也很小只甚至大腿还有点粗，由她来演 Louise Brooks看来再适合不过？不过她演技高调奔放犹胜 McGovern 饰演女主角 Norma，不禁令许多负评影评劈头就是不满足：干嘛拍一部年长女伴的故事、而不拍个大明星自己的故事？
话说本片标题 chaperone这“伴护者”，理当是个成熟长辈监护青涩孩子，不过此片纽约之旅展开后，两人的演技格局令人惊讶地，常常 Norma更像个没出过门看什么都感新鲜紧张的孩子、反倒 Louise 更像个熟门熟路的大姐姐 XD 没办法，Norma 阿姨尽管幼年家乡在纽约，但童年被领养到美国中部少女时代嫁到堪萨斯，她不但与少女时代脱节已久、与外面世界脱节已久，与这个“咆哮二零”在全球革新最快的纽约，更是脱节得超远。于是这趟纽约旅程，Louise更像 Norma的“伴护者”带她看世界，但谈到女孩的传统教养与人生，Norma 仍有其不可动摇的伴护者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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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 Julian Fellowes一贯编剧作风，此片开头故事相对隐形，反而时代线索无所不在。一上火车两人就开始读报读小说，开始分享经验见闻与见解，让我们一步步看到在她俩都对现代舞艺术满怀热情的外表下，其实两人的教养身段与世界观有多大不同，是可以吵架甩门拂袖而去的冲突！从火车上到纽约生活这一路上，她们谈到了传统的教养、传统的妇道、长幼的尊卑、男女的分际、种族的分际、租屋的伦理、社交的仪节、禁酒的哲学... 我们也许早就知道 Louise Brooks未来会是 1920-30s 前卫解放的sex symbol，而我们会慢慢发现的是 Norma虽然慈祥可爱却有多保守！
保守的层面很多，比较残酷的两个竟都和她切身相关。其一，是关于同性恋，发生在她这趟旅程之前：她赫然发现结婚多年两个孩子都大了的丈夫竟然有外遇、竟是同性恋、而且这同性恋情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开始？难道我只是身为个看板被娶来做做样子的？其二，是关于德国人，发生在她这趟旅程之中：她一趟充满挫折的寻访中遇上了位中年暖男木匠，但这木匠不但是美国在一战后嫌恶的德裔美国人、而且还不听禁酒令而赞颂欧陆饮酒传统... Norma 面对这两个数十年堪萨斯小镇教养眼下的大逆不道的份子、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新恋情，该怎么自处？
更残酷的，是美国传统人人坚信不疑的“宗教”、直指 Norma自身的存在与认同。原来这趟纽约之旅，Norma 跃跃欲试要返回童年家乡，童年家乡第一个是当年收养她这孤儿的修道院、第二个是她也不知在哪而想透过修道院寻访的生母，仿佛唯有上帝的眷顾与生母的慈爱、才是她漂泊一生的心理支柱？但很遗憾，这趟寻访两头皆空，一来发现修道院美其名是开孤儿院做慈善，但其实只是把未婚小妈当成背弃上帝的罪人、把孤儿当罪孽的累赘送去火车站快速大量销出去；二来发现自己的生母也不是什么无奈托孤的底层小妈、而是大富人家小姐未婚怀孕保全名声而丢弃新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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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 Norma，才发现了婚姻是一场骗局，又发现连自己出生长大的“存在”恐怕都是场骗局！只是这种存在无根飘飘无所适的虚无感，与她看似天差地远的 Louise 竟也在某种层面上心有灵犀、感同身受，这才构成了本片一老一少两代女主角的互为伴护的互动关系，相惜也相习。
话说 Louise Brooks这位史实狂飙二零的代表女明星，虽然启发一代观众的自由解放、也在影史留下无可取代的地位，但她的星路历程亦有其血泪不为人道，甚至在好莱坞浮华世界也是黯然面对过世道残酷的。她的职涯分为三段，第一段是 1922-24的现代舞阶段，很快被驱逐；第二段是 1925-38的女明星阶段，看似光鲜亮丽事业成功，其实负面来说恐怕也是逢迎片厂大亨当性感偶像的摇钱树，一旦对这逢迎卖笑的产业来说不讨好了，马上打入冷宫一无所有；倒是在 1950s后她爬梳自己名利场打滚的年轻时代而提笔写作成为作家直到老，成为终于找到自己声音的事业第三段。
本片分今昔两线，主线谈昔日 1922 的相识、片头片尾谈今日 1938 的重逢，身居主角地位的 Norma虽然是虚构角色、令许多影评不满“我来看 Louise Brooks、你给我看个大婶”，但我觉得她这角色代言的是“Louise Brooks 的影迷”，是一代本来身居保守老美国庸庸碌碌压抑著、但被她光芒四射的表演与风范所启发而解放的美国心灵，可以说是粉丝面对偶像的姿态集成与心路历程！原著小说设定她为中部小镇老女人、而非纽约大苹果的 flapper少女、而在电影中这老女人的角色身段又处处天真单纯地像个少女... 很显然这“粉丝代言人”要包纳的美国心灵还要更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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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1922 主线，满身才气自由奔放毫无畏惧的 Louise 的确较像个成熟的偶像、久居小镇作风保守每每被纽约文化吓一跳的 Norma的确较像个青涩小粉丝。Norma 结识 Louise 的历程，从第一眼惊艳其才华、进一步自告奋勇当伴护宛如加入粉丝团、见识偶像私下荒唐一面后像是粉丝心碎、甚至扳起面孔管训斥责宛如粉丝留言对偶像加以期待... Norma 自己每日的纽约寻亲冒险，都带着前一夜与 Louise 对话灵感小心翼翼地跨出一小步，像个怯生生的少女般试探这世界的黑暗现实与未知希望；但每天接 Louise 从舞团下课回家，总是又变成老气横秋的监护人要求她坚守妇道。
但偶像身为偶像绝非浪得虚名，Louise 对 Norma 种种传统管训的回应是有超然高度的：偶像也许不在社会百业中人生历练不如粉丝多，偶像却总是超前社会一步而勇往直前；偶像超前这社会一步总是引得千夫所指，但偶像笑骂由人知道这是对的方向值得我引领；偶像也许出很多错伤害自己令粉丝为她叹不值，但偶像知道对的方向必须一往无前燃烧自己都要做。偶像的结局，往往是残酷的，她也许身先士卒成功引领了社会人心的改变，但改变的伤害与消耗集于她一身，最后往往整个社会前进了，她一人却代社会陨落了。
此片 1922 线，Louise才刚加入舞团正在事业起飞中，理应还没遇到未来的殒落与悲惨，但此片用 Norma这位老伴护视角看来，其实在这一飞冲天的黄金年代就已处处是隐忧。表面的隐忧，是 Louise 在这舞团受到男团长 Ted Shawn格外赏识甚至宠爱宠幸之余，女团长 Ruth St. Denis 却满脸阴影冷眼旁观，一种舞团三角不伦恋情的风暴正山雨欲来；深层一点的隐忧，则是这在 1920s当年所谓“前卫奔放”的现代舞本身，在此片拍下来其实处处充满成年男性凝视青春女体的肉欲，也许 Louise 此生将要闯荡的舞坛与影坛就算表面上自由解放、其实仍在一个新的性别牢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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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除了对 Louise 发迹的现代舞做出令人不安的争议描绘外，对 Louise 她自己音乐世家母亲的艺术养成教育也一样令人不安甚至怵目惊心！从片头在堪萨斯小镇的母女乐舞发表会开始，这位 Louise 的母亲就一直展现一种占有欲，把自己音乐才能未能彻底发挥而只留在乡间小镇当个音乐名媛的失落，给投射到女儿身上努力栽培女儿，女儿就算这一路上可能有睡眠不足或过劳甚至遭人性别凝视的问题，她通通不在意只求女儿能代她达成一种卓越。这一点，片头名媛们人人都视而不见，唯独 Norma虽然行礼如仪含笑面对、却已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也许这才站出来当伴护人？
到此片中段，尽管在纽约两人双线的生活，每晚交会时都是如鱼得水的 Louise 给予逛大观园的 Norma各种前卫超越的启发，但 Louise 越是云淡风清自由奔放、她背后不为人道的创伤阴影更是令人不安，直到某个悲喜交集还有酒精催化的晚上，Louise才惊悚道来遭受性侵的过去、以及性侵创伤对她的世界观养成，令她一方面誓言再也不要当个受害的弱者、却也失去了面对真心而拥抱真情的能力、而变成一个玩世不恭英姿飒爽笑看人间的率性大明星。大明星率性是特色、率性启发了无数粉丝包括 Norma这位老伴护人也是个贡献，但这何尝不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明星悲歌？
到此片末段，到了 Louise 被好莱坞踢出来的 1938 年、她黯然返乡与 Norma再次相会时，那明星血淋淋的存在危机也呼之欲出：从童年开始，女孩就作为才女而存在、不是才女就没价值；到了少女时代，少女作为性凝视的对象而存在、没有勾起中产男性观众的性幻想就没有价值；到了青壮年时代，她这女人只作为一个成功的明星而存在、过气了不是明星了就没有价值、连生养她一路长大的母亲都双手一摊翻白眼怨叹自己白生一个烂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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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的概念架构，到片尾终于清楚了起来：Norma & Louise这对一老一少的欢喜冤家，一个是旧时代的老女人、一个是新时代的 flapper，一个在寻找人生于世的“存在”、另一个则在寻找立足于世的“存在”，她俩一个有被生母与教会遗弃的创伤、一个有被生母禁锢与被男人强暴的创伤... 说到最后，不同世代不同年纪不同文化身段的女人，她们由外界定的存在都是风雨飘摇地无根，她们所能彼此惕励的倒是由内而外自我界定的新存在。这自我圆满的存在主义，过去是无拘无束的 Louise 启发满身包袱的 Norma，现在则由历尽风霜的 Norma回头启发跌落谷底的 Louise 。
此片虽是双女主角、彼此谈了无数的时代女人问题、看似是出时代女性成长故事？但说到底，我觉得它和《名媛教育》这类电影很类似，都是透过女性的成长来谈一时一地的时代文化之集体成长。以本片 1920s纽约狂飙年代来说，也许狂飙的解放看似光鲜亮丽自由奔放、令人好兴奋地觉得可以做自己尽情挥洒？但其实那也许有很大部份被绚丽的时代表象给迷惑了，这表象当然强势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卸除了不少枷锁，但当人们将自己完全交出去拥抱这时代解放的表象公式时，会不会正傻傻地走进另一个枷锁？如何跳出过去现在与前卫保守的二分、而静定倾听自我，就是功课。
《伴护者》这部片与其原著，虽然大量取材史实明星 Louise Brooks际遇，但它要谈的是时代人们如何自处的故事、具体的情节偏重时代女性、而透过一位史实明星与虚构的粉丝角色来代言，既算是作者对这史实大明星一代风华的致敬、也算是爬梳历史回顾起落后对大明星沧桑一生的拥抱。这故事给《唐顿庄园》Julian Fellowes 编起剧来处处是时代线索与日常典故、同为唐顿班底的导演 Michael Engler 也完美搭配拍出了精致温润的质感。这次除了唐顿老班底 McGovern 外更抢眼的是年轻演员 Haley Lu Richardson，演出光芒四射如花绽放！推荐喜欢时代剧的观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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