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了美国老爷爷泰伦斯马利克《隐藏的生活》、这几天则看波兰老奶奶 Agnieszka Holland《雪地里的真相》，两部都相当好看、相当感性、内里精神我觉得更是相通的。此两片背景都是 1930s-40s，都是关于二次大战与其前夕的古装片，都有城市与乡村的对比风景，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天上威权老大哥，在地面上看的见的则是或天真傻气或自我蒙蔽的芸芸众生。其中《隐》片谈的是希特勒与纳粹德国治下的奥地利，《雪》片谈的则是史达林与苏联治下的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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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33 乌克兰大饥荒
谁人是 Mr. Jones？片头居然由一个其貌不扬的配角边打字边缓缓道来，听了几句我才慢慢发现竟是《动物农庄》，这个打字配角就是乔治欧威尔、他一面打字窗外农舍还有小猪们在嗝嗝叫 XD 这才想起《动物农庄》这本书开头就被踢走的农庄主人就叫作 Mr. Jones！不过本片这位 Mr. Jones是个史实记者名叫 Gareth Jones ，他在 1933 年 2月以“第一个采访到希特勒的西方记者”闻名、同年 3月马上以“第一个具名报导乌克兰大饥荒”闻名，可惜也招来极大的危险。
这部《雪地里的真相》是要谈真相的，就聚焦在这个“乌克兰大饥荒”Holodomor ，相关题材的英语电影前几年已经有部加拿大与乌克兰合制的《乌克兰悲歌》，那次的悲剧王子主角由 Max Irons & Aneurin Banard 饰演，直接在饥荒的中心谈农村的剥削、崩溃、镇压、屠杀、封锁。而这次《雪地里的真相》，悲剧王子主角由出身外型俱贵气儒雅的 James Norton 饰演，他从影集起家进军电影演过 2017 年《别闯阴阳界》与 2019 年《她们》后，这次他终于发挥他的演技与帅度独挑大梁了！
我自己几年前看《乌克兰悲歌》的印象，觉得它有点太过悲情，很像是过去弱国终于有了外国侨民出了头、慢慢累积资金养成技术、就来拍部片血泪控诉历史悲剧，于是让主角身处灾难的中心见证各种惨无人道的暴行。不过这部《雪地里的真相》并不从灾难的中心出发，而从外界的西方记者与政客出发，它当然有让记者主角 Gareth Jones 亲身走入灾区见证人间地狱大约 20 分钟，不过它更多着重在整个西方政商媒体的知识份子社会如何自我弃守、姑息养奸。西方记者人人都有背后agenda，唯主角霸气道来 "I don't have an agenda, unless you call truth an ag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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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1932 史达林五年计划
这故事背景，在苏联是史达林 1928-1932“第一个五年计画”、在德国是纳粹党崛起至 1933 年希特勒当选总理、在整个西方世界是 1929-1932“经济大萧条”。包括本片主角所住的英国在内，西方世界面临大萧条束手无策时，都在苦思寻找永续可行的新经济模型。就在 1933 年 3月罗斯福就任总统、后推行“新政”，2 月希特勒就任总理、后推行国家社会主义走出大萧条，那些都是后话了。在这绝望时刻的优等生反倒是苏联！令欧洲左派精神大振、也令欧洲传统政客暗暗点头，到底希特勒和史达林哪个能够建立新秩序、打造新经济？大家都在看。
史实的 Gareth Jones 是对两边都采怀疑态度的，毕竟他此前早就去过两次乌克兰，第二次甚至就已看到了农经崩溃的前兆。只是此片给他多加了三分左派的浪漫，让他先以登机贴身采访希特勒后的回国报告开始，说出经典的“如果这架飞机坠毁，历史将会大不同”却被英国众年长政客嘲笑后，把希望转投在苏联、快速启程要去采访史达林！毕竟，史达林“第一个五年计画”刚刚结束成果丰厚，简直是绝望乱世中的一线曙光、更是共产主义经济实验的大胜利！我们的“钢铁英雄”（不是氪星那位）您是怎么办到的？
当然方法就是靠谎言、靠宣传、做数字，用各种灌水让帐面好看记者欣喜，苏联就可扬眉吐气和西方发展进一步贸易关系，这些今日我们事后诸葛都一清二楚 XD 但在 Gareth Jones 面临的当下就是疑云重重鬼影幢幢、眼前一堵又一堵高墙。他要申请签证过不了、动用关系过了后又被安排指定饭店、到莫斯科要见的记者同事刚好被抢匪杀死、饭店想多住几天却被提前退房、签证还不准他住别的饭店... 最后就算伪造了贵为前首相的前老板推荐函、终于争得苏联高官满脸堆笑欢迎他，但高官全程伴游只带他去最富裕丰足歌舞升平的地方... 旅游要认识当地，就要跳车脱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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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s 大萧条，病急乱投医
其实 Jones的脱团戏只有短短二十分钟，这里他心中美丽的乌克兰农村大地本就仍在冬天白雪皑皑，但短短时间内他什么都见到了：火车上就有饥民捡他剥剩的橘子皮、有人卖他大衣不要钱只要面包、有苏联火车强制向外运粮、有以黑土混粮灌水秤重、有饥民排队领面包、有乱民一哄而上抢粮、有士兵对乱民开枪、有空无一人的小村、有床上躺死的老人、有小童唱着末日儿歌、有坏小孩结伙抢他、有好小孩喂他野味、野味居然是从哥哥那儿拿来的 (!) 突然觉得《乌克兰悲歌》尽管整片都在这饥荒大地上，但拍摄手法的震撼真是小巫见大巫，波兰老奶奶一出手就是大不同！
不过在这二十分钟的震撼外，重点还是站在西方看看西方知识份子如何面对。片头，一堆英国蛋头官员笑看纳粹崛起、无视苏联五年计划，前首相劳合乔治身边都是这些人，唯一愿意花心力找真相说真话的年轻顾问 Gareth Jones 居然在大萧条下优先被裁员；在莫斯科的外国记者社群，人人被限制行踪、有好奇心的遭遇意外、剩下的没好奇心夜夜笙歌；普立兹奖大牌记者 Walter Duranty 专门提供记者们夜夜笙歌的麻醉、自己当史达林政宣守门员开拓自己功名事业；甚至返乡报告的前老板劳合乔治，竟也满怀痛楚拒绝承认史达林恶行，毕竟连结史达林是我们未来的希望呀！
这种在“希特勒 vs 史达林”之间、或在“国家社会主义 vs 共产主义”之间的矛盾与焦虑，的确造成许多满怀理想的知识份子潜意识里眼不见为净地选择弃守原则。在此，本片也给 Gareth Jones 一条暧昧浪漫线，交心的是波兰出身身居德国的女主角 Ada，但她也正是一切“眼不见为净”情绪的化身：为了联合史达林对抗希特勒、以解放我的波兰家乡出一口恶气，潜意识里竟美化史达林声称的种种建设、却有意忽视种种难以忽略的疑点与恶行。只是呢，这种心有良知却潜意识里退守蒙蔽的人，你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提证据讲道理时，对方反而眉头一锁转过头去无法面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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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老奶奶，致敬欧威尔
也许这告诉我们，太耿直的人是把不到妹的 XD 不过这个对女性暧昧对象的“耿直”、对外交政治媒体圈的“天真”、对简单事证与推理的“单纯”，我觉得正是演员 James Norton 的魅力所在，他一站出来就是出身贵族学校的贵气，但同时也充满知识份子奉献世界的使命，他的脸型身材也许当不成什么迷倒众生的帅哥，但他宽宽的双颊圆圆的鼻子总给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令人在鬼影幢幢不知谁能相信的世界里，仍能放心对他吐露秘密、在他面前崩溃、让他看自己暴走，然后都知道他会看见你的痛苦并苦你所苦、给你温暖的拍拍。
从影五十年、从共产波兰到好莱坞再回归波兰的老奶奶 Agnieszka Holland，她大概是仅次于波兰斯基最全球商业化也最有票房的波兰导演了？如果说许多波兰斯基作品有一种身为受害者想要大声呼喊的“我控诉”心理，我觉得同样身为波兰犹太人的 Holland则有一种一直跟着世界前进的“我检讨”态度，于是她的许多电影以及影剧中，主角总是陷入道德两难甚至善恶交杂的灰暗角色，总是要经历一番苦路自我检讨过去的罪恶与差点跨过的红线。不过这部《雪地里的真相》，我觉得单纯多了，犹豫在善恶之间的是西方国家知识份子，而他们的单纯良心就是 Gareth Jones 。
老奶奶出身共产波兰的电影笔触，总是“谍影幢幢”，只不过并非英美谍报片那种悬疑酷炫，而是生活化的“匪谍就在你身边”。本片 Gareth Jones 这样一个大男孩只是想做一件简单事，但这体制鬼影幢幢想方设法围堵一切单纯正直，这才造成了莫斯科的各种鬼影幢幢与心照不宣，然后谍报片最爱的小酒馆爵士音乐都成了威权下伪装喘息的风情。这时代很复杂，竟然只剩 Gareth Jones 一个人单纯求真，其于西方多国整个政客与记者的知识份子社会全随波逐流，而他们的蛋头知识份子模样，本片都让配角乔治欧威尔打起《动物农庄》，以猪狗羔羊道尽一切任人自行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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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小妹，书写欧威尔
本片以《动物农庄》开头、也以《动物农庄》结尾、还安插乔治欧威尔这角色与 Gareth Jones 惊天会面英雄惜英雄！史实他们两人真有相见吗？那恐怕没有，那时乔治欧威尔还是个学校老师才刚刚开始不太成功的写作生涯，甚至他对苏联共产主义的认识也还在萌芽阶段。不过本片导演 Agnieszka Holland与编剧 Andrea Chalupa 都坦承她们就是要主动建立 Jones & Orwell 之连结、也建立乌克兰大饥荒与《动物农庄》的连结，具体连结的，与其说是乌克兰难民与受难的动物有多相似、不如说是犬儒的西方知识份子与犬儒的动物们有多么相似。
导演奶奶影龄五十年，但她拍起片来商业味十足绝不拗口，毕竟她也不是每片都拍自己故事的作者型导演，她也帮奇士劳斯基写过“三色”系列、也在好莱坞拍过《秘密花园》与《全蚀狂爱》这些别人的故事，近年也不吝当制作人提携后进去发挥，譬如 Netflix波兰剧《挽歌1983》就是一出对乔治欧威尔《1984》的精神致敬之作。这一回，她则帮初次转行编剧的 Andrea Chalupa 把故事成形并拍摄出来。这位 Chalupa是乌克兰难民后裔、历史学出身专研乌克兰历史、当过记者混过媒体、还写过一本乔治欧威尔如何出版《动物农庄》的历史书，转行编剧写故事是极有份量的。
https://www.amazon.com/Orwell-Refugees-Untold-Story-Animal-ebook/dp/B007JNKF5G
↑Chalupa 著作专书 "Orwell and the Refugees: The Untold Story of Animal Farm"
她的专书研究中谈到，乔治欧威尔出版《动物农庄》也是困难重重的，立场偏左的他早在 1930s就对苏联问题非常好奇，而在参与西班牙内战后对苏联又有了新认识，然后又花了几年写稿却找不到出版商，因为二战当时苏联是英美联合抗德的同盟国，任何揭露苏联疮疤伤害苏联形象的出版品都不受欢迎，于是他只好像是写个老妪能解的童书般，把苏联故事写成了《动物农庄》，在大战已结束的 1945 年仍仅能极小量出版。不过有一本落到了德奥乌克兰难民营，有难民看了大受震撼，而得他授权翻译乌克兰版广发乌克兰同胞，但即使到了 1947 年美军仍然列为禁书阻止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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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欧威尔，致敬 Mr. Jones？
说穿了，《动物农庄》能红起来成为英语世界经典读本，还不是在英美与苏联撕破脸展开冷战后的事？还真要感谢以前妨碍我们与苏联合作的乔治欧威尔、在我们翻脸打苏时马上就有现成政宣 XD 波兰与乌克兰这些夹在德苏强权之间的受害国家，上个半世纪一直有人反共有人亲共、有人亲美有人反美，不过导演奶奶与编剧小妹都是站在独立自主的中间立场绝不选边，就算是拍部英语电影也绝不吝狂打西方世界犬儒脸。西方世界的良心知识份子呢？前有 Gareth Jones 后有 George Orwell，那编导就来给他们一场史实未必有、但虚构起来极具象征意义的会面传承，就是浪漫。
本片虽有帅男主角饰演的正义斗士，但它并不是一部伸张正义大家拍手的舒服电影，反而英美与西方媒体看了恐怕都要如坐针毡，可想而知它也许能打入西方影展们，但真正会受到肯定还是在波兰与乌克兰这些小国影展中，在西方世界不论知识份子还是一般观众看了都不会太舒服，宛如吃了一口难以言喻的“野味”XD 推荐关心二战与二战前夕、关心经济危机与极端主义、关心东欧斯拉夫语国家们的观众，以及爱读乔治欧威尔的读者、喜欢波兰老奶奶 Agnieszka Holland的影迷、喜欢 James Norton 的粉丝们，找来看看。这绝非晦涩拗口的艺术片，而是清楚明快的商业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tWSyFNT9q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