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然后我们跳了舞》这样一部男同志片，却对女主角深深着迷、对她抽烟的倩影魂牵梦萦，是不是有点怪怪的？但我难忘她那句超越提点“烟是乔治亚的烟，烟盒还是英国的”，或换句话说“烟盒是我曾追求的英国，烟终究是我的乔治亚”。此片同志议题不用说，而我更有感的则是舞蹈与身体，其中还包含许多我个人与乔治亚舞者的年少回忆... 以下文章有点拉拉杂杂地感性碎念，还请加减看。

舞蹈，关于身体性别与民族
看此片，表面上第一个会令我想到的，是去年的比利时跨性舞蹈片《芭蕾少女梦》。《芭》片有一个难以定义的酷儿主角，被传统女性阴柔身段强势的芭蕾，给折腾到底；《然》片则有一个渐渐发现自己酷儿的主角，在传统男性身段强势的乔治亚民族舞蹈下，压得喘不过气来。
深广一点，第二个令我想到的，是去年的波兰冷战艺术片《没有烟硝的爱情》。《没》片虽然是音乐爱情片，但它在开场是有一段“民族舞蹈”的体制化、伴随着民族音乐的交响化，在这后共产的资本时代，来拍部片打打老共产波兰驯化民族艺术的脸是很畅快的；而《然》片呢，整片对我来说同志爱情与其歧视压迫都只是全局的一小部分，它真正铺天盖地的是国家对乔治亚“民族舞蹈”的体制化，倒是有种拍部片在当今乔治亚政府眼下打今日的脸！（不过导演毕竟还是个瑞典的乔治亚游子，安全有保障 XD ）


民族舞蹈，国家的身体规训
对我来说，舞蹈片多半都关于身体、身体片多半都关于规训，说过最白的应该是小珍芭蕾谍报片《红雀》那句“你的身体是国家的”。国家要对国内人民也对国际社会提出理想人民的示范，什么是最佳途径呢？当然是舞蹈！国家理想的男性应该怎么样、理想的女性应该怎么样，一个舞蹈将肢体百转千回动态呈现尽在不言中。对外国来说，它是国家民族神话的英雄与美人，对国内来说，它是好国民富国强种的标竿。因此国家舞团必海选最棒身材颜值者、再经过重重锻炼淘汰，它们绝不是土地人民的忠实再现、而是与土地人民极为遥远的神话创造。
当代的“民族舞蹈”真的这么糟糕吗？那也未必，只是提到乔治亚，那形象可就鲜明了。我年少时也是参加过几次“国际民族艺术节”的，台湾有民族舞蹈团世界各国也都有，第一世界英法西义有、第三世界南美与非洲诸国有、（前）第二世界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也都有。乔治亚算哪一边？恐怕算在第二世界那边。而就我在这种场合中观察到的，第一世界出团的大都是社区组织同好会、出来跳舞旅游交朋友，第三世界的基本也是业余组团出国、他们舞蹈大体简单轻松又快乐，只有第二世界舞团一个比一个专业、演出舞码都是极高技术含量令人尖叫连连的！


一个民族舞蹈，两种文化风景
其中我看得最痛的就是乔治亚！尤其是男舞者一次次飞上高空膝盖顿地、再过两拍再顿一次、连顿个四次甚至八次当他们鼓掌欢呼的炫技片段、我们外国人看得自己膝盖都觉得快要断掉了 XD 乔治亚团真正个个是型男美女可上时装伸展台，午餐大桌与晚宴派对都是各国男女肖想搭讪的对象，不像我们台湾团高矮不齐还一排萝卜腿、西方与南美团更环肥燕瘦大叔大婶一起来。不过乔治亚团在教练眼下团体行动矜持带酷劲，去搭讪的外国人都感觉得到冷冷的教练眼光如针刺来...
倒是有天当地家庭个别接待、刚好把我和两个乔治亚妹分在同一家，才见识到她们没有教练时多么爱玩简直派对动物、在家里听的音乐跳的舞蹈和台上简直两个世界！那位乔治亚阿姐刚考上大学要学医，那位乔治亚美眉才高一还志在精进舞蹈考国家舞团！事隔十八年两个都没联络了，没想到竟然在银幕上一部乔治亚舞蹈片令我回想起她们、不禁在女主角身上投射她们的身影。
《然后我们跳了舞》的舞蹈与音乐，绝不只在中年教练与老团长的排练室与黑衣团员们，而会随着排练下课出游逛街走进真乔治亚民间景观。这些专业舞蹈男女如此苦练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他们在任何场合都可马上挥洒身体与人挽手翩翩起舞、生活中任何时刻马上可以带起气氛娱乐同欢，他们的街头夜店派对轰趴等日常舞蹈，细看那动作仍是乔治亚民族舞蹈的肢体与母题。同一个根植于土地的民族舞蹈，可以被规训成国家样板、也可以表达自我尽情挥洒，一览无遗。


实质的治理 vs 门面的传统
话说老人与胖子能不能跳舞？当然可，如果这舞蹈真根植于民间，那就是节日婚宴各种场合的生活风景身体表达。只是舞蹈若要当职业？那可是条残酷的不归路，也不只乔治亚这种民族舞蹈体制化的高压国家，就算再自由的国家如台湾亦然：舞者黄金年龄就三十前、三十出头很多动作都已力不从心做不到位了，还想走舞蹈的可转型编舞家但僧多粥少且更考验才气、或是当舞蹈老师那也要看全民学舞有没有流行起来。艺术家中舞蹈家最接近运动员，运动员被国家栽培砸下青春年少、有奖的成名没奖的血本无归、年纪到了必须隐退才发现无一技之长在社会已难生存...
这一切，舞蹈家一样面对，尤其如乔治亚这种有“国家舞团”系统猎才栽培的。本片主角爸爸这小支线，就告诉我们国家吸引这么多人练舞荣耀国家、用完就被丢掉了，舞蹈体制化就此变成对人民的资源搾取。说到资源，本片也有很多“资源”与“匮乏”叙事，这些事情国家并没有效措施去帮全民照应好，只是提出一些如参加国家舞团贡献国家的位置、让少年们挥洒热情努力拔尖去争取那少数位子。在主角 Merab身遭的小世界，生活穷困每天为了几块钱忧虑争执或欢天喜地，有剩菜带回家还要担心何时会断电，小小梦想就是努力精进进入国家舞团家里就会好起来...
看着社区里踢足球的其他小朋友，西方与拉美观众都能感到似曾相识：社区的基本民生国家顾不好，却给大家一个奉献国家宣扬国威就能翻身的大梦，足球与舞蹈都一样。本片这“穷困”线里，国家不顾好内部民生经济、只顾巩固民族传统打好国家门面，和本片更高调的“同志”线里，国家不面对民间确实存在的各种文化表达、而放任民间以传统之名歧视压迫，是异曲同工。本片的同性情谊、社会凝视、暴力压迫、家族社会包袱、乃至失落时走进的地下世界，由小到大清楚完整自毋待言，而我觉得较有超越启示令 Merab眼睛一亮的，是男友 Irakli 那“弹性一点”的提示。


舞蹈不是国家的，而是我的
观察此片的舞蹈、尤其是由 Merab演来的舞蹈，一直让我回想起当年亲炙乔治亚舞团演出感到的“痛”，虽然本片并没有使出我最怕的那招飞天膝盖顿地，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这乔治亚舞蹈在男性这边是很强调阳刚与硬气、它要求各种如武士与骑士般的肢体大开大阖，但它不喜欢渐进的开合而要瞬间的开合、也就是更着迷于一个个动作的静态瞬间而要将动态过程压到最短！这当然是种独特的美感，它不喜欢流线而喜欢曲折、它不喜欢顺畅而喜欢铿锵、更糟的是它喜欢男性阳刚而不喜欢酷儿阴柔。
Merab 这明明充满细腻心思与阴柔气质的人，硬要去一拍拍地瞬间动作瞬间停止，那刚硬的拼劲伤身又劳心，但他为了挤进体制窄门不得不硬练。第一个提点，就是 Irakli 指出的，每一个动作要多点弹性、多点缓冲、多点收放自如，舞蹈才开始接近你的身体与真心、也才开始有点“文化表达”的性质。然后走出排练室走进了人间，跳过了街头晚会、跳过了乡村大宅，享受了挥洒肢体的滋味，也跳过了地下社会、跳过了婚礼晚宴，品尝了隐忍压抑的酸楚... 这令人又爱又恨挥之不去的“民族舞蹈”，真的只是我必须输诚妥协的国家身体吗？
并不是！一部同志片对抗压迫的最好武器，就是把压迫者的语言挪用过来、自己大声说出产生新诠。以舞蹈片的肢体语言来说，Merab 仍然在跳那最正典的乔治亚民族舞蹈、所有的动作母题几乎没有新加的，他唯一新加的就是承认脆弱跌倒站起的那流线，然后每个动作打破了阳刚加入了阴柔、打破了武勇加入了温情、打破了静态构图留下了动态轨迹。“这是什么乔治亚舞蹈”是老团长的食古不化，但必须跟着时代前进的权威教练认真看完醍醐灌顶。
https://cineuropa.org/Files/2019/05/14/1557854390026.jpg
烟盒是英国，烟仍是乔治亚的
一个国家本富足、人与文化本多样，但在这时代竟都像女主角 Mary 的家“曾经富甲一方、如今硬撑空壳”，宛如乔治亚这不顾土地人民经济文化、却一味追求国家与传统荣耀的迷思，在本片的艺术领域就是这无关文化表达只有神话创造的“民族舞蹈”体制化。不过女主角也终要醒悟“烟盒还是英国的，内部已换回乔治亚”，毕竟追寻外国规格生活追到枯竭后，还是要回归自己土地的生活；对 Merab来说，也许是追寻国家体制化舞蹈已追到油尽灯枯，还是要回归属于自己的身体表达，于是“舞蹈还是民族舞蹈，内部已换回我自己”。
努力甄选进入国家舞团，是 Merab在这片的小人物奋斗，但旅程到底终究知道这奋斗只是虚假：我跳舞不是为了给国家考核赏我饭吃用完再丢的，而是以舞蹈为媒介表达自我给你看看的。这场考试，考不考得上他也没在管，要是考上了表示这国家舞团还有跟他一起改变的希望。同样地这部电影，乔治亚政府与保守派肯不肯定根本不重要，要是他们能学习倾听肯定也许才是国家改变的希望？
我这辈子也认识了不少舞者，许多都已近中年，还有个教职餬口饭吃的算不错了，也真有人是在菜市场摆摊位的，但学舞这一遭只是一闪而逝成就他人吗？那倒也不，脱离了舞蹈圈的枷锁，往往舞蹈才真开始丰富他们的人生呢！推荐喜欢音乐与舞蹈的、喜欢异国风土民情的、关心同志电影也喜欢正向励志叙事的观众，都值得一看！听说乔治亚这地方中华民国护照怎样都不能去？只好希望有改变的一天，看完此片的我们恐怕都会很想去 :D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25XEhQ6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