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专访菠萝蜜导演廖克发:在国家历史禁忌里,说一个温柔的故事

楼主: laptic (无明)   2019-12-22 0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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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尚轩 2019-12-22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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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蜜》导演廖克发接受专访表示,电影是温柔的语言,可以启发人说自己的故事。(
陈品佑摄)
第一次用电影挣得风光时,廖克发其实高兴不太起来。
那是到台湾学电影后没过几年,他拍出第一部短片《鼠》,入围了几个国际影展,很是有
艺术性;后来回到马来西亚,他把片子放给家人看,场面却安静得叫人尴尬,有人似懂非
懂地说“原来台湾学电影是这样子”,最后大家默默把DVD收了起来。
那天半夜,廖克发听到楼下窸窸窣窣的,走下客厅,发现母亲独自坐在电视前,又把《鼠
》拿出来看;她心里满是不解,为什么儿子拍了一部得奖的片子,自己却看不懂?
“我那时就开始在想,你到底想跟谁说话?你也可以拍很个人主义的,但这件事会不会让
你心痛?”在台湾已经待了13年,廖克发的口音被稀释得淡了,或许是因为当过老师,他
讲话字句分明地连绵不绝,现在,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让他明白,心痛来自于家人的不了解,他开始体悟电影是种温柔的语言,要说得让
人能懂,懂了以后能说点什么,“就是你在不在乎这件事?有些人想走纯艺术,有些人像
我,就希望有在地性、地域性,你要找到你跟故事的关系。”
挖掘家族马共历史 想把故事讲给下一代
来到2016年,他交出纪录片《不即不离》,这是与家族互相理解、对话的一大步。
在廖克发的记忆里,他的父亲常常不在家,工作有一搭、没一搭,两人很少讲话,更常争
吵,甚至动粗。曾经他总是羡慕别人的童年,于是来到台湾后,自然更加疏远,某日他蓦
然回首,才惊觉父子已经9年没讲过半句话。
这让廖克发开始思索,为何自己的父亲会是这样?想着,他开始好奇父亲怎么跟自己的父
亲相处,才惊觉他对阿公的记忆一片空白,正如全家福照片里缺席的空位。
拿起镜头后,他慢慢发现,原来在太平洋战争时,阿公为了对抗日军,加入马来西亚共产
党(下称:马共),但1945年日本投降后,马共向英国殖民政府争取独立失败,开始漫长
的丛林游击战,阿公后来遭到英军枪杀,当时父亲只有几个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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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即不离》当中,廖克发开始发觉自己家族,以及整个国家的历史。图为《不即不离
》剧照,廖克发父亲。(牵猴子提供)
他这才理解,家族的噤声是种求生,阿嬷为了保护家庭,只得装作丈夫不存在,这个家里
,再没人谈过阿公,正如马共在这个国家,仍是不可提起的禁忌。
不可言说的历史是烫手题材,但廖克发处理得文火慢熟,这趟追寻是给下一代的温柔寄语
,要拍给他年幼的姪女看。
“这部片第一个观众就是她,她还没上学,当然看不懂,但可以把整部片看完,会说‘这
是公公’、‘这是姑姑’,我的目的就是要拍给她。”坚毅的表情溢出温柔,他说像宫崎
骏的电影,都是拍给孙子、孙女,拍电影太辛苦,要有个甜蜜的目标。
“你要拍给下一代人。有一天你也会有下一代,你要怎么跟小朋友说以前祖先发生的事?
如果课本没有讲,你要怎么跟姪女说,你有个太公,我们来自马来西亚,发生过这些事?

来到“恐怖份子基地” 他的人生彻底翻转
其实,拍电影原本不在廖克发的人生选项里。他大学在新加坡唸企管系,本来也要走入商
界帮家里赚钱,却遇上亚洲金融风暴,只好先去小学教华语,几年后,他起了到台湾读书
的唸头。
“因为我的中学老师都是台湾毕业的,他们都跟我说台湾超美好的。”他说,马华人很难
进本地大学,如今依旧是马来人占有优势,来台湾唸书,于是变成他们唯一的途径,却也
让人再也回不去,因为台湾的大学文凭,在马来西亚不被承认。
廖克发说,像在台湾医科毕业,回马来西亚不能执业,只能去教书,人们自然不会回去,
“他是变相鼓励大家往外走,你不想上本地大学,就是不爱这个国家,那你就留在那边。

来到台湾并没有太缜密计画,甚至到要填志愿,他才知道有电影系这个选项,廖克发说这
简直太美好,星马人务实的观念里,唸大学不外乎商科、医学、工程,只是为了赚更多钱
,没有启蒙的作用。
结果这一趟启蒙之旅,远比廖克发想像的还要颠覆。“其实在我来之前,台湾会在星马被
报导的新闻,就是国会打架,不然就是示威,像那时候倒扁,那个东西对我们是陌生的,
在我们观念里,好好一个安定的社会,为什么要发生那么多事?”
“到台湾你才知道,所谓民主、公民意识是什么事。今天很多在马来西亚搞运动、NGO的
,都是台湾毕业带回去的,要不就澳洲,所以一些极端的政客会说,台湾毕业生很会搞反
政府运动,它已经是个标签。”
他微微一笑,脸上有几分得意,“对他们来说,你们可能是恐怖份子基地。”
用温柔镜头拍禁忌历史 打开理解与对话
其实廖克发的长相,甚至带有几许憨直,但毕竟是在“恐怖份子基地”待了十来个年头,
他像烧久了的炭火,拨开白灰,便可见炙热火红。
他在今年交出纪录片《还有一些树》,描述马来西亚种族冲突的513事件,还有以《不即
不离》为基底的长片《菠萝蜜》,描述1950年代的马共,打了数十年游击战后,每有小孩
出生,就送到丛林外寄养,“菠萝蜜”便是其中一个孩子,而在多年以后,菠萝蜜成为一
个易怒的父亲,儿子一凡为了逃离家庭,远赴台湾唸书,并与菲律宾移工莱拉交织出一段
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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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蜜》描述侨生一凡来到台湾,并与菲律宾移工莱拉交织出一段感情。图为《菠萝蜜
》剧照。(牵猴子提供)
廖克发回忆,当年《不即不离》在新加坡放映,他父亲也去看了,当场没什么反应,后来
拍《还有一些树》时,父母看到相关事物都会告诉他,这是个转变,“如果10年前我说要
拍513,他们大概会揍死我。”
电影是温柔的,改变是缓慢的,家庭乃至国族的和解,对他来说都不是片刻的行为,“像
你被政府压迫了几十年,不会在解除那一刻,就跟他拥抱的,你是会变得比较愿意对话、
比较容易理解,关系该是渐进的,不是个像戏剧大拥抱的团结。”
“他们没获得公道,后代没办法相信正义”
从理解到和解的功夫,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整个马来西亚,廖克发在《不即不离》,也
探访流亡泰国、中港的马共成员,见到他们与子女的僵局。正如他的阿公,那个世代的许
多人,都曾经抛下家庭投入战斗,“你没时间教育下一代,下一代会恨你的。”
“而且如果你的父母牺牲了人生,去为家争取这些事,他们没有获得公道,后代是没有办
法相信正义的。”他说著反问:“你叫他们怎么相信正义?他爸爸被打死了,然后历史课
本里没有,中国不承认、香港不承认、马来西亚不承认,你会怀疑正义这件事。”
“这不只在马共后代,是整个马来西亚社会,普遍对伸张正义没有信心,一个没办法转型
正义的国家体系、法律体系,笑嘻嘻来对你说,我会帮你伸张正义,你会相信吗?”
他认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会很“务实”,这绝不是称赞,“一切是机会主义、很善
于转变,这不就是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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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克发认为,一凡正是没办法相信正义的马来西亚人,善变、机会主义。图为《菠萝蜜》
剧照。(牵猴子提供)
对国家的想像飘渺 《菠萝蜜》谈马华人的焦虑
他谈起《菠萝蜜》的主角一凡,一个总是在发怒的马华男孩,跟家里不断冲突,来到台湾
,又老跟室友、校方吵架,打工处处碰壁,却总想着毕业后要留在台湾,离故乡远远的。
“他就是一种焦虑啊,我要讲的马来西亚人就是这样。莱拉也是移工,莱拉可爱多了,因
为她有信念,虽然她的信念简单到让人可笑,但做为一个人,她愿意为信念牺牲,一凡有
这样的信念吗?没有。”
他对待自己的主角简直残酷,但在残酷后有柔情信念,“这不是讨好的,我是在说马来西
亚人不好的一面,但必须温柔地讲,不然我会被马来西亚人讨厌。”
廖克发提起香港,许多在香港的马华人,会说自己是香港人,他们对国家的想像非常飘渺
,“如果你是个牙医系毕业的学生,回去不能当牙医,你会爱这个国家吗?你会很想马来
西亚,觉得你的故乡什么,但这个国家,对你有很多不公的地方,你要怎么面对她?她是
很复杂的……”
廖克发说著停顿了好久,才坚实地吐出:“她也是我创作的一个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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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人对国家飘渺的认同、复杂的情感,正是廖克发重要的创作动力。(陈品佑摄)
他对她露出苦涩的笑容,“没有离开马来西亚的话,基本上我不会觉得马来西亚太坏,国
家不会杀死你,不会处置你什么,像温水煮青蛙,你甚至会觉得,应该每个国家都有种族
不公。”
来台13年 廖克发反问:我要成为怎样的台湾人?
来到台湾已经过了13年,廖克发在这里结婚、成家,他开始思考成为台湾人,但这事并不
理所当然。“我不想因为是这里有补助,比较能拍电影,我就选择台湾。我要成为台湾人
只是机会主义吗?我要成为怎样的台湾人?”
一如用镜头追问“何为马来西亚人”,如今他开始寻找“什么是台湾人”,不只阅读台湾
文学,甚至开始思索要拍白色恐怖,“但我的问题是,我有资格拍吗?或者说,我做好准
备处理这件事情了吗?”
这将是场大工程,廖克发已经开始梳理头绪,故事要温柔又坚定地说,像河一样徐缓饱满

“我们要处理一个问题是,不管在马来西亚或台湾,现在人觉得这些东西离他们很远、很
冷漠,那怎么跟现代有关联?不是因为这是历史,所以必须记得,这是相当僵化的观念;
历史在我们身体里面,你不记得历史,你这个人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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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克发认为,历史之所以让人感觉遥远,是因为让人难以感到同理。图为《菠萝蜜》剧照
。(牵猴子提供)
不知情的观众看《菠萝蜜》,容易错将ㄧ凡与父亲混淆,看成是同一人,事实上这是刻意
为之,廖克发要他活在历史里。“你可以说那个年代就是不幸,菠萝蜜就是自私,但一凡
能不能同理他?所以我把他变成同一个人。”
“你跟今天的年轻人讲,二二八很多人受难、他们为自由争取,年轻人都知道啊,那是他
们的事,那个年代不幸,像马来西亚年轻人也会觉得,过去就过去,他们不幸,我们不会
去问自己,如果那个不幸到来、香港的事如果到台湾来呢?”
“过去说故事、历史的权利,是在个人身上,我说我阿嬷的故事、爸爸对孩子说祖父的故
事,有了国家以后,变成说故事的权力在国家手上,我们开始想像历史是由上而下、有正
确性的,长久就觉得,长辈也不需要跟小朋友说故事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觉得历史跟我们没有关系,因为那是上面的人说的,你不会有感情
,也不会有体验的感觉。”
同理比知道更重要 他要让人说出自己的故事
他又谈起《不即不离》,尽管这部片在马来西亚无法公开放映,但有些长辈看到新闻,知
道有个孙子拍片讲自己的祖父,渐渐地,也开始敢跟孩子诉说往事,说自己支持过马共、
当过马共。
“它不需要是政治正确,或历史正确的电影,是可以启发人说他的故事,《还有一些树》
也是、《菠萝蜜》也是,但是你的片必须营造那个东西,你要给他一个感觉,你的故事是
可以说的。”
早上出门受访前,廖克发仍在家跟下一部剧本奋斗。距离第一次用影像说故事,已经过了
好多年,如今他依然在思考,要怎么说,才能让人也想跟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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