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不知不觉已经周五早上了，其实是上周 XD ）的法语喜剧片《抓狂博物馆》，导演是新手 Ronan Le Page，它是一场关于个人存在方式的讨论，尤其直指这欧债撙节高失业率下苦苦保住饭碗的法国年轻人，只是它讨论得轻松欢乐甚至有点闹。法文片名叫作 "Je promets d'être sage"，直译就是“我答应我会乖乖地”，它那一脸胡渣双眼发火的男主角演员 Pio Marmai 仿佛一直告诉自己也告诉办公室前辈们“我会乖乖地”，而那如办公室万年秘书阿姊磨到操老但风韵犹存的女主角演员 Léa Drucker 只是冷笑一声嘲讽他：“你才不会乖乖地、也别乖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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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舞台是法国启蒙时代最早的博物馆之一、也是今日法国最大的博物馆之一；第戎美术馆 Musée des Beaux-Arts de Dijon，也就是 14-18世纪的勃根地公爵宫殿 Palais des ducs de Bourgogne，它本身就是个中世纪一路翻修到新古典时期的法国建筑国宝，因此电影中在各种展厅、休息室、储藏室、茶水间都可以看到古色古香的墙壁穹顶花窗以及窗旁小椅子，尤其主角 Franck 被分到值班的那间展间正是镇馆之宝“勃根地公爵与夫人的棺柩”之间，喜欢古建筑的应该可以看个过瘾！但若要说看到景仰崇拜嘛？本片恐怕就不以为然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mqOSb_JFbs
此片中文片名《抓狂博物馆》，那有意挂钩《抓狂美术馆》的沾光意味明显，不过这种古文物博物馆自有属于它的疯狂世界：如果《抓狂美术馆》是从虚有其表的现代美术馆与上流艺文圈看见人们对城市公共生活的虚伪冷漠，那《抓狂博物馆》是从死气沈沈的古物博物馆看见人们在社会正轨上的规训消磨却浑然不觉。当然，古文物博物馆仍有积极的文化与教育意义，至少在国家历史与民族意识的形成上占有关键地位；但博物馆这东西往往一个“很有气质、很有文化、富有知识与教育意义”的虚幻形象，比它本身可以对我们造成冲击与改变的具体内涵还要强势多了。
尽管此片拍摄有第戎博物馆支持，但它对博物馆人生的描绘不假辞色而戏谑：博物馆有很多观展群众，但认真看的人很少、真有看出心得的更少，大部分都是来走马看花、表面故作啧啧称奇样、其实只是向别人也向自己装气质；反而，看展民众还更爱照相留念、更喜欢趁著保全没注意时偷用闪光灯、也喜欢边走边吃被抓到又讪讪地不想认错。而博物馆保全员工们，可以每天亲炙历史文物的浪漫工作谁人不爱？但其实这是个中老年与边缘人养老等死的饭碗，临时缺则是失业者与写不出论文的研究生打工糊口处，人人还肖想着能不能升上正职以后有保险福利与年休...
男主角 Franck 就是个穷途潦倒想来挂著博物馆铁饭碗的时代失败者，俨然在这经济衰退国家撙节失业率高升的 2010s法国代言失业青年。要说青年他也不小了，搞实验剧场 15 年现在少说也 35 岁了，没做过固定工作也没有存款遑论妻子与孩子（有组配角乍看像前妻与女儿，但细究其关系更像姊姊与外甥女）。没办法，国家衰退的效应是环环相扣的，经济市场衰退必使艺文市场缩减、艺术家与剧团僧多粥少想要出头机会有限、于是艺术创作走向狗血极端只求加倍讨好艺评权威、艺评兴之所至定人生死的权威姿态愈发高傲... 这一切都在本片破题的开场两分钟血淋淋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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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开场两分钟的短剧，多少也呈现了 Franck 原本坚毅不屈的自我，甚至如预言般浓缩了他即将陷入的未来：你将进入一个富丽堂皇仿佛一切美好规律的公爵古堡，但你如一个公爵享受平静之余，午夜梦回你的潜意识仍想破茧而出搞一场暴动！
当然，我们主角 Franck 是一直很压抑这个潜意识的，谁叫他搞剧场 15 年搞到了这不景气时代终究一败涂地血本无归？就算不为饭碗为了男人的尊严也要努力走上社会的正轨，就算这公家单位开的是约聘缺他也投以有天总会转正职的幻想，我猜就算这是清洁大队他也愿意跳下去做，何况还是个表面上挺有气质回家还可以回家骄傲一下的博物馆保全？我们看 Franck 不停地在家人面前自壮声势声称学到很多前景看好，旁观者清的姊姊却心知肚明：什么约聘转正职？都是为节省人资成本画下的千秋大梦。
随着 Franck 来博物馆报到见过保全人员 staff，电影马上进入混吃等死的公务员世界，和我们印象中的喝茶看报没什么不同：这里人人进来都胸无大志，有人是爸妈就干公务员自己也追随、有人是年轻当了公务员就一成不变当到老、有人是生活混乱来当公务员可以修身养性、有人是当公务员很闲晚上可以培养自己嗜好、甚至这嗜好和 Franck 志业一样是剧团只不过是很平庸的... 总之，博物馆变成了行礼如仪的公家机关，招来一群公务员把他们变得庸碌，急着找工作求饭碗的法国年轻人就这样一代代被消磨掉，本来在剧场界很有想法更有爆发力的 Franck 会是下一个？
Franck 努力告诉自己走在人生正轨上、也努力去找鸡毛蒜皮小事来学习精进的平顺人生，看似踢到一块大铁板、其实可能是遇到重拾人生热情的救星：博物馆保全中最顽劣的叛逆份子 Sibylle，她遇到每一个新来的约聘与实习生都不给好脸色，每个新人跟她搭档被她砲轰碰她钉子都撑不过一两个月；但听她初遇 Franck 咄咄逼人的一句句都鞭辟入里：每一个来当博物馆保全的人都有问题、不是经济有问题人生有问题就是精神有问题，你这小子这么拼命挤进博物馆还这么热心工作积极学习、难道你是有病中的有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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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 Sibylle由徐娘半老的 Léa Drucker 演来，是挺像我们在公家机关看到的那些一干二十年的愤世嫉俗女秘书，当 Franck 这创意人拼命想跳进来当公务员时、她则拼命想跳出去。她的愤世嫉俗其来有自，直指她曾奉献的这事业之虚无：博物馆，看似富有文化与教育意义，甚至看似国家历史文化根基，但其实它只是年复一年贩卖祖产、年复一年喂养参观民众成行尸走肉、年复一年消磨员工变得死气沈沈...
更糟的是，如同一切公家机关的颟顸守旧，这博物馆之颟顸在于还有一堆文物放在地下室没盘点，而且都是来路不明妾身未明的无主文物，那么与其让我们像个机器人帮这老博物馆清点祖产，何不顺手牵羊卖出去犒赏自己一点点？这行动怎么说都很败德、乍看之下很大逆不道，但其实它的概念很叛逆又很激进、它的诉求真要谈起来也未必没有其道理：
博物馆，在启蒙时代率先成立、很快地经历了法国大革命那如（后世中国）文革般的大劫掠、无数的旧贵族旧教会旧建制被毁掉了、法国全国乃至被拿破仑征服的欧陆多国的建筑被拆除文物被掠夺、风卷残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然后 19 世纪的新欧洲进入古文物狂热的浪漫主义，古董商人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古文物市场与古文物专业快速建立、博物馆作为公共文化机构也迅速茁壮起来成为 19 世纪中产文化生活的核心、甚至文物价格迅速被哄抬成为好生意...
西方大国博物馆的崛起源流，在英国是 18 世纪大英帝国殖民、在法国是 19 世纪后拿破仑时期、在美国是 20 世纪中二次大战后、背后没有说的文物来源人人心照不宣，尽管近年各种“文物归还”的文化伦理诉求声浪渐起、但大博物馆大建制纹风不动、毕竟某些时代下一团混乱死无对证查也查不清... 说实话，这一切博物馆建制的正当性又何在？而文物市场热络所仰赖的各种内神通外鬼早已两百年又岂是今日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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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毕竟不是历史纪录片或文化社会批判片，而是关于个人存在的荒谬喜剧，这些议题都当常识点到为止带过去，有点出“博物馆地下还有这么多妾身未明之物”就好，重点还是在个人如何面对这荒谬。
我喜欢此片的重点，在于它面对这荒谬不是义正辞严、并没有任何自以为可以伸张正义的热血、而只是在这不堪入目的古文物大建制下自找出路轻盈走一回。综观 Franck 的历程，他本来就是个批判社会的独立心灵，只是剧场界 15 年实践仿佛小虾米斗大鲸鱼般什么理想也没达到，反而兵败如山倒后把自己卖给这只大鲸鱼卑微求存，不论螳臂当车还是彻底投降都是种极端；反而，Sibylle 带领他进入文物地下市场当个小盗贼，还更有日常小战术 (tactic) 的法式抵抗精神呢？
无论如何，别在正面大战略 (strategy) 失败后就举手投降输诚了，如果这么容易任自己让体制驯化，那可不是被人打死的蝴蝶、而是自己飞蛾扑火飞进捕蚊灯，自作孽不可活。尽管片中 Franck 追随 Sibylle偷天换日疯狂走跳畅快了一回，回到博物馆他仍摆脱不了这忠于体制的奴性，先是分文不取和 Sibylle划清界线令她好伤心、再来狠狠把她撵走仿佛割袍断义... 但他的潜意识还是跳出来上演博物馆惊魂夜：你如蝴蝶对抗体制受了伤、难道反而卖给体制从此烂下去？然后过去搞前卫剧场批判体制的张牙舞爪面具们，尽管他在片初负气烧光光，此刻都如鬼魅般回来了！
（而那蝴蝶，是不是名为“勃艮地公爵”的橙红斑蚬蝶？是否公爵宫的老主人来托梦？）
此片表现上，最令我如沐春风的是 Franck 这剧场人介绍给 Sibylle的“即兴演出”，要当鸳鸯大盗偷拐抢骗这门技术最重要，第一仗对付药房老板取回文物先以一支即兴舞蹈把 Sibylle愤世嫉俗的僵硬肢体打开了、第二仗抬价销赃给大买家则见 Sibylle越玩越开切换自如大胆考验两人默契... 必须承认，有时临阵默契的考验真令人眼睛一亮心花朵朵开，本片那公路奔驰满面春风的配乐也悄悄响起，突然这整个灰暗的法国都阳光多彩了起来，当有人在人生河道上兀自板著一张脸上紧发条快速直线前行时、我们这条船随兴之所致左右逢源反而更能珍惜人生的日常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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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的美感，在于各种生活小景给予的灵感、在各种神色体态的人格展现，经历这一趟败德叛逆的小旅程后，两具剑拔弩张愤世嫉俗的僵硬身体都得到了自由舒展，那身处法国衰退时代的焦虑渐渐放松、迷惘渐渐清楚，个人不用激烈地与体制斗争、不用双手一摊服膺体制、也不用把对体制的偷鸡摸狗持续做大变成长期大事业然后夜路走多碰到鬼，反而个人值得放软身段悠游体制边缘，嘲弄体制一回解放自己后，重要的不是反抗或拥护体制的大业，而是解放后的自己能否继续轻盈跳出把握人生与人情。
多少盗贼故事承诺一个“干完这笔去小岛养老”却不得？本片 Sibylle & Franck 干完这笔就来牵手迎向他们承诺的葡萄牙，那葡萄牙古堡海岸的浓雾如人生迷惘般散去后，阳光就会来。这部《抓狂博物馆》看得出来是年轻有才的导演处女作，它清楚展现这位导演的世界观也、让他充分表达了他珍惜的事物、也让他好好地玩了他心目中的电影语言：他的个人存在与体制批判之叙事，绝不正面直击回顾历史爬梳伦理讲个大道理，而是一切回归个人身心的解放体悟，体现在电影上就是景观物件乃至梦境意识的大胆运用、以及男女主角之间心眼渐开的对戏火花。
推荐喜爱博物馆与古蹟、关心体制规训与个人存在、喜欢前卫剧场与法国景观、不吝欣赏老女少男跨龄恋火花、与喜欢《我俩没有明天》等鸳鸯大盗片而且可以笑看其叛逆败德的观众，把握机会欣赏。好吧我突然发现我这篇趁捷运空档零碎写作发文发得也太晚，本片进入第二周只剩下台北两厅两个中午场 XD 还是推荐有缘人把握欣赏了。这部片与其说讲个故事给我们知性理解，不如说是畅快一回给我们感性点通的，希望有看的版友都能对到自己的口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dgC4WcVg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