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觉得台湾引进的法国片越来越推陈出新了，有些片光怪陆离到令人难以想像、甚至看了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但其实我觉得都在谈很切题的法国新处境、都用了很有意思的法国新眼光。第一次令我有这种感觉的是“阿呆鹅”Adele Haenel主演的《不打不相爱》、去年有 Laetitia Losch 主演的《阿宝动物一族》、今年初有 Laurent Lafitte主演的《失控班！》、然后这法国帅男年尾再上这部《野蛮迷林》继续搞怪、而且这次还带戴普小妹 Lily-Rose Depp 一起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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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狂人，法国新片型？
以上这几部片，《不打不相爱》是一脸横肉的战斗怪妹喝着奇怪的内脏果汁过著走火入魔的军训生活，《阿宝动物一族》是一家经营地方动物园的家庭自己竟然披着兽皮过得像个动物小部落，《失控班！》是一群皮笑肉不笑宛如僵尸的菁英资优生魔鬼训练自取灭亡，而这次《野蛮迷林》是两个吃饱没事干的猎人到处打动物抓出爪痕假装是猎豹？法国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而法国怪影人怎么一片比一片搞怪？
但事实上，这几部电影演到最后，都验证了这是极端主角在极端想像下的极端作为、而他们如疯子般的行径最终也证明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真正如先知般预见了近在眼前的极端现实！《不打不相爱》最后真的有个法国废弃小镇将被森林大火吞噬陷入末日、《阿宝动物一族》的确有个国家推土机铲除动物园也铲除乡村的法国田园末日、《失控班！》则有个油槽爆炸毁灭环境的工业小镇末日... 而《野蛮迷林》呢，片名 "Les Fauves" 证实了不只人人恐惧的单一野兽真正存在，甚至人人真该恐惧的复数兽行才该正视！
我就把这类怪片称为法国写实派灾难片好了，和（近日才推出《决战中途岛》的）灾难大师罗兰艾莫瑞奇爱拍的好莱坞灾难片有其相异也有相同：相异的，当然是商业大片对比边缘小片，预算与场面大概有几十倍差距，一个走大场面奇观一个走写实剧情；相同的，是它们都有个西方日常歌舞升平生活中“不愿面对的真相”，只有看起来疯了的主角不顾旁人眼光硬是要如走火入魔般一往无前追下去，结果没想到还真让他追到了、这世界真的已世衰道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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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迁的景观，不问世事的森林
谈回《野蛮迷林》这片，以“灾难片”来看它是有点夸张，但要说一个当代法国社会的世衰道微是有的，也算是一种世道人心的“末日片”。故事背景设在法国正中偏西南方的 Dordogne 多尔多涅省，这里还有一块大型的自然森林公园 Parc naturel régional Périgord-Limousin，地理位置和《阿宝动物一族》的场景 Limousin 利木桑省（现已重划）刚好在隔邻。事实上在友片里这个地区已经经过大规模重划、连铁路建设都重划改变废掉好多站、许多这里的小乡镇人口流失趋于废弃景观也重组... 但本片中，这个自然公园里只有一群不问世事的夏日度假客。
这种夏日无所事事进入森林租间小屋或搭个帐棚、有的则开着露营拖车进来的度假型态，不知台湾的我们习不习惯呢？这种活动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啦，暑假这样过也是轻松健康，没有做大量的话对环境也未必有很大伤害。不过以女主角 Laura的眼光看来真的是很废很无聊，这里不外就是妈妈们要来弥补和自己儿女没有相处到的时光、顺便来晒晒日光浴游游泳告诉自己我还很年轻，然后被父母带进来的年轻人就更废了，这些高中少男少女平常学期中就喜欢开趴跳舞找炮打、暑假来到这自然森林还是一样开趴跳舞找野炮打... 只不过开镜的群交野炮，竟有森林之神出来震怒了！
事实上年轻人想打炮也没什么不好啦，令怪妹 Laura所焦虑不安的是这也太无所事事、也太照本宣科，就是又参加一次舞会、又一次朋友介绍、又一次送作堆、又一次慢舞、又一次带出去、又一次前戏、又一次脱下裤子... Laura 面对这日复一日不问世事的文化，她躺着像条死鱼一样性欲早就只剩零。在这里，唯一还能引起她身为少年的求知与探索欲望的，反而是最近森林发生的怪事、那只传说中打断年轻人野炮的森林之神！这野营地这几天渐渐出现很多怪事，有小朋友们失踪、有小动物被咬死、咬死的小动物身上还有猛兽的爪痕、人人盛传在这森林里还有猎豹栖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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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猎豹，各自表述
这些只问自己不问世事的中产家庭，个个闻豹色变，有人忙带孩子离开森林回家去、有人开始对孩子禁足或宵禁掌控其安全、少年女生流言蜚语到处传八卦、少年男生则有的跃跃欲试想要去逞英雄回来爱现了... 真正仍拥有上个世纪探险家精神的，照 Laura对这营地众人的观察与调查中，指向只有一位作家大叔 Paul 跟她一样严肃面对此事、而且把这猎豹传说视为当代社会的一个警讯！更炫的是，很快就发现其实猎豹传说尚未找到确实证据、但这位 Paul 大叔已经率先自己制造证据延续神话了！于是 Laura在百无聊赖的暑假中找到唯一值得付出的事物，跟着一头栽下去。
本片接下来进入这一大一小两师徒的骗人之旅，看 Laura一次次跟着 Paul 学习射击、学习动物解剖、学习伪装豹爪、学习制造场景、学习湮灭证据，这 Laura仿佛心眼开通似地完全变了个人沉浸在其中，令 Paul 大叔对这小妮子啧啧称奇、令少年同侪觉得这怪妹越变越怪。同时间各种神祕事件也相继发生，有的我们知道是这两位主角一手布置、有的则令人感到不太确定、有的则光怪陆离令人觉得这怎么可能？在我们知道两位主角偷偷作怪的前提下，本片仍然进入了一种真假交错的疑云重重：这么多案子都是他俩做的吗？还是有别人也在同时做？抑或同时真有猎豹也在做？
此片鬼影幢幢的剧情，当然也要有故弄玄虚的探员 Camus，今年才在《亨利先生的秘密》中演文艺女主角的 Camille Cottin 这次来演烟不离手的疤面警探，突然令人想起《亨利先生的秘密》这片又是另一部末日电影 XD 关于法国这阅读王国世衰道微百鬼横行！在这片她则变成耍神祕搞阴谋的世故警探，她登门造访开门见山把少女 Laura列为少年失踪案的嫌疑人，只因 Laura曾不情愿地被他带出去？表面上她是个为破案业绩不惜搬弄是非的嚣张警探，但后面慢慢揭露她其实在这整个事件里也自有计画，事实上在这“猎豹传说”甚嚣尘上的当下，人人心理都在盘算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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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宗教，多种操弄
本片大致格局已成形后，整个渐渐走向一种对传说的狂热，在男主角是对传统的维系、在女主角是对传说的狂喜、在森林众生是对传说降临的不知所措、在部分投机份子是对传说的见缝插针、在这位神祕的女警探身上则更有对传说的绑架与收编... 这样把多种角色作为摊开来看，俨然成了一张罗马帝国乱世下的救世主情结：人人传说救世主耶稣要降生、有人如施洗者约翰率先传道、有人把施洗者约翰直接当作救世主、有人对自己平日犯的小罪小过紧张起来、有人对救世主将成为国王改变权力版图紧张忐忑、然后更有体制内的掌权者出来假救世主之名偷天换日巩固权力...
原来此片在谈一个“被发明的传统”，正如被发明的宗教与神话，在这里一个野兽各自挪用，正如西方社会在前基督教的上个乱世里一个上帝各自表述。当然啦，基督教一千多年建制造成的乱世恐怕才多着呢 XD 到底有没有上帝、而宗教造成的这乱世是人为还是上帝旨意，向来都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只是也不得不承认基督宗教真正为这一千多年来多次重建维系秩序的西方社会奠定了稳定基础。只是当代呢，欧洲传统基督宗教不论新旧教，在德法荷比等工业最发达也最世俗化的西欧大国都在衰败中，上教堂的人越来越少、有信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法国人心正在空虚中...
这没办法，欧洲千年多基督教社会传统的教育就不是由下而上的建构，而是由上而下的规训，往往等到长大学习科学后才渐渐破除迷信并试图与宗教找到一个折衷的和解。但当代法国与当代欧洲在一两代之间极快速地世俗化后，人们心中空虚无神产生了焦虑，于是主角们为了为世衰道微的当代制造存在感，就来学习过去的宗教建制吧：我的认知里明明没有神，那就我们自己来造神！宛如过去创造教会创造神话一般，让堕落的人们警惕。只是呢，Paul & Laura这一大一小两位半路出家的猎人，他们的努力恐怕才是值得重视的现象本身，而这造神的努力竟然真唤到了猎豹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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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狂热，反造就野兽？
本片的神话性格仍很充足，拍出来的那只猎豹宛如眼睛有神般静静看着主角们，他也没有要当个动物饱餐一顿、或当个苦主向主角讨回公道甚至惩戒主角的意思，就只是静看。原来最终传说是不可掌握的，你以为你在操弄传说，其实传说正冷冷看着你！本片这自然公园所在的 Dordogne ，还正好和人类史前文明遗迹的“拉斯考洞窟”就在同一带，还让 Paul 带着 Laura走下神祕的钟乳石洞追溯神话的足迹... 这一切无法解释的古文明、无法解释的先进艺术、无法解释的当代豹神现形... 是否告诉我们人们可能从未真正掌握神、也别妄图掌握神、还不如放松让神静静掌握你？
也许，这个森林的国度，如神的国王毕竟还是那猎豹，两位主角装神弄鬼的作为尽管也许出于重建世道的诚善，但终究只是空虚一场，反而他们打造的这一场猎豹传说之宗教狂热，事后证明让许多人捕风捉影见缝插针，竟打破世俗规范释放兽行而百鬼横行！在这里可以恣意偷窃，推说是野兽叼走就好；在这里可以情急杀人弃尸荒野，推说是野兽攻击就好；甚至在这里最人模人样的官署权威，可以以正义之名杀人毁尸灭迹，过个一年搭上宗教狂热偷天换日推给野兽也可以，离去前还不忘舔舔舌头谢谢这位一头雾水的造神者。
以神之名放纵人欲成为野兽，在欧洲的上一个基督教世代已肆虐后千余年；但欧洲终于进入世俗的今日，下一个造神以及百鬼横行其实很快就会再出现，甚至小规模很快就能出现在身遭。当然啦，用心良苦的造神者牺牲奉献换来百鬼横行，又是所为何来呢？眼看大猎人 Laurent Lafitte这张语重心长的脸，上回在《失控班！》是眼见殉道者飞蛾扑火要死命救下来、这回在《野蛮迷林》竟然改演殉道者 Paul ，宛如为基督教创立教会的圣保罗，他也要为了建立这个猎豹传说不惜奉献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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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的困境，还要指望新神话？
上个千余年的基督宗教，飞蛾扑火的殉教者已经太多，却每每只换回宗教建制被有心人利用而百鬼横行；下世代如果有志之士还要为人间建立什么伦理道德，也许还是别再发明传统创造神话了、更别傻傻送了性命换得一场空。消极来说宗教的造神是枉然，但积极来说又何须造神，本片那森林豹神一直静静在那观看一切。也许，本片这对猎人师生中，年长世故钻营多年的不免钻牛角尖，年少天真的基本价值却简单清楚，还是要 Laura这个可塑性高又怀抱热情希望的下一代，才能拉回那力挽狂澜已拉到身心俱疲的上代殉道者吧？
此片并没把这些关于基督教的千年包袱给直白说出，但只要对这些历史有基本认知，看着这森林里庸碌众生的神话创造与消费，都像一面镜子冷冷地映照历史的重复，而演出的精华就在于人人面对传说的自处，以及不同实践取向的对话与冲突。最终 Paul & Laura 这对几乎要擦枪走火的师生恋人，还是迎来了一场苦涩的离别与眷恋，也许在这 2019 迎向 2020s的冲突时代里，两人多少也代言世代间的学习、依恋、携手与放手吧？而它谈的“神话创造”有没有呼应当代法国与欧洲政治风云中的神话创造呢？这个它可全不指名道姓，就任读者自己去联想了。
这种电影，表面很认真地谈角色在当下的情，背后却投射着他们面对这混乱世界的焦虑，和现在同档上映的大片《冰雪奇缘 2》异曲同工，只是当然更加隐晦。我只建议平常就有在关心各种政经文化环境与信仰问题的、同时也认为电影值得谈这些问题的观众，如有兴趣可试着来看看这片，看了喜不喜欢也很难保证；但若没有兴趣也不想认识、或尽管关心这些问题但觉得电影干嘛谈这种事情，那我建议就别来看了，只会看一堆怪人怪事看到生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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