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孩子看了预告的魔女飞天好神往、嚷嚷着要看《黑魔女 2》，因此我们家终于赶在本周新片上映前补完了五年前的《黑魔女：沉睡魔咒》（而且接着上周《弑婚游戏》更加有感）。记得以前我对翻案童话电影没接触过也意兴阑珊，因此从 2015 年采原典微调立场的《仙履奇缘》后才开始追起迪士尼真人童话片，不过这周回头看《黑魔女：沉睡魔咒》真是惊艳！它忧伤而美丽、它黑暗而温暖、它世故而童真，爸妈看了很有感更心有警惕、孩子看了入口即化知道了正邪很复杂人人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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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剥夺自然
《睡美人》童话，有意大利巴席尔版、法国贝洛版、德国格林兄弟版、与美国迪士尼版，不变的是有个公主被下诅咒、16岁会刺指见血陷入长眠、而下诅咒的都是个莫名的愤恨女巫... 在过往从猎巫传统的中世纪到仇女传统的 18-19世纪，我们今日回头看都知往往人生事业国家民族要是有什么崩溃失败不顺利、把责任推给不听话的女子当代罪羔羊就好。不过到 20 世纪中叶尽管看似已不再猎巫也不那么仇女，那也是美国郊区化家电化性别分工安置乖女性的年代，1959年迪士尼《睡美人》视角也很保守地把仙女们分为好女人与恶女人，谈谈女人怎样造福下一代别造成伤害。
当然这世上是有疯女人与恶女人的，但她们的疯与恶从哪里来？她们的疯与恶无可化解吗？21世纪最新的睡美人故事，就在 2014 年《黑魔女：沉睡魔咒》，竟从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的相遇开始娓娓道来，告诉我们男孩会如何长大成为世故男人、女孩又会如何长大成为世故女人。这男孩与女孩当然身处童话故事奇幻世界里，但他们那国王城堡公主王子的格局又非常写实地中世纪。中世纪贵族开垦田园打造城堡联姻子女扩张基业看似和我们很遥远？但其实今日开垦家园打造事业男主内女主外生养继承人的（美式）资本世界逻辑，恐怕是千年西方文明扩张的一脉相传。
（本片的负心国王如 1959 年动画一般叫作 King Stefan，本片在他之上还加了个 King Henry ，突然令我好奇这有没有在影射 1135-1154在位的英格兰诺曼地王朝末代国王 Stephen of Blois ？这位史实的 King Stephen 上面那位是 Henry I、他也是从小被送进宫中当国王随从、他也是在国王驾崩之际星夜赶来争夺王位成功的、而且他的统治期间有一大半都在跟另一位被他抢夺权利的女性领袖打继承战争 The Anarchy、最后输给对方而让对方的继承人继了自己的英格兰王位展开新王朝... 这一切，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神似？）
电影世界观，首先是人文与自然的对立，化为遥遥相望的森林“魔域”The Moors 与对面的人文“王国”The Kingdom ，并一次次强调那边王国都是由明君或暴君这些集权的个人统治，宛如一个父亲当一家之主或公司老板发展基业；而这边森林大家自足共生不分阶级，只有个法力高强的保护者 Maleficent 每天和大家嬉游生活，宛如一个母亲只要打点家里照顾好孩子就心满意足。在此，“人文vs自然”俨然与传统分工中的“男性vs女性”叠合了。在西方历史从中世纪以降，人文总是要不断扩张汲取自然为我所用的、很遗憾地男性也往往是要不断猎艳汲取女性为我所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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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剥夺女性
Maleficent 虽仍是到处乱跑的小女孩，却已是森林的慈爱母性代言人，可惜这故事要谈一个慈爱母性如何随着成长世故而消逝、变为我们身遭常见的愤世嫉俗中年女子。男孩 Stefan 与女孩 Malificent 的相遇，尽管是天真无邪两小无猜，但男孩女孩不同的社会养成已悄悄萌芽：女孩守成只盼美好生活永如一日、男孩进取总是在意拥有想要更多，小时候可能是从森林中带一颗石头回去当纪念品、少年时则可能是从异国上到个少女作为战利品。而长到青年出职场时，要娶到个贤妻帮我做家事好冲刺事业；待长到壮年事业要功成名就时，则要从贤妻体内拿出个继承人了。
这真是我在迪士尼近年看过最黑暗的情节：不怀好意的情人甜言蜜语前来叙旧、然后狠狠把女人身上重要部位切下来当战利品回去换功名！这场戏既是薄情负心、又像约会强暴，更恐怖的是俨然从女人身上夺走了最珍贵的事物、而且夺走这事物有助男人在公司里的接班地位！这事物在电影中首先是具象明白的双翼，那是女人过去的独立自由，但打拼事业的男人正是要剥夺女人的自由、养在家里打点一切为我所用，在不可告人的黑暗背后喂养男人成就台前的功名基业。割掉翅膀，还只像是婚姻隐喻而已。
但这场剥夺大戏，我个人认为更进一步的是生育隐喻：从女人的肚子里挖走她最珍贵的事物！此片不久后很快生出的公主 Aurora 技术上来说当然不是 Maleficent 生的，但在本片皇后几乎架空只客串一场戏的格局下，“母亲”的角色与其情怀很显然是由后来被 Aurora 称为“教母”的 Maleficent 担纲。无论如何 Maleficent 被利用剥夺抛弃了、负心汉 Stefan 马上功成名就找了更体面的（但也一样免洗的）女人过上更体面生活，而把带不出门见不得光的 Maleficent 藏起来。
于是，《睡美人》经典的魔女驾到“怎没邀请我”，给此片赋予了一个“弃妇复仇”之写实意义：野心男人不论调情还是婚姻，甜言蜜语满口真爱通通是幌子！想想现世多少成就自己功名而能牺牲背后女子小人的杰出男人们，怎不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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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转嫁压迫
在这场既是“人文vs自然”也是“男性vs女性”的战争中，代表自然的魔域与代表女性的仙女皆败阵，《睡美人》中的三位傻气仙女在此变成满脸陪笑的庸碌女性，她们知道这场战争打下去不乐观，只能前来人文城堡委屈求全输诚国王，而挺不起脊骨只能输诚的庸碌之人做什么事自然都左支右绌做不好。面临压迫仍激进反抗绝不噤声的女人还是Maleficent，绝不像三仙女飞行进场一堆眼花撩乱讨人欢心的花俏动作与嘻嘻哈哈，她就直挺挺大步进来单刀直入"Well well well"，受害的 Maleficent 已从纯情少女磨成世故魔女！我们凡人大概花个20年、本片快速浓缩在20分钟。
魔女往往有其成因，加害的心灵往往只是在转嫁受害。看此片这愤世嫉俗的 Maleficent 面容沧桑了、颧骨刚硬了、甜美笑容变成了不屑冷笑，本来在森林里保护照料大家的慈母、现在成了森林中不怒自威人人害怕的严母。严母倒也不会随便对无辜孩子发脾气、倒是闲暇没事爱欺负外来男性小兵、或是对出走输诚的三仙女捉弄取乐，仿佛我这被人欺负的失败一生尽管无法动摇压迫者、仍能转而欺负他人出一口恶气。从此人文自然对立与男女两性对立的世界观定型，所有尝试跨界的她都要惩罚，男性世界既筑起针对她的钢铁高墙、她也必针对男性世界筑起她愤恨的荆棘围篱。
而转嫁压迫的终极之举，就在诅咒 Aurora 公主。这位并非亲生但在剧情概念上显然是女儿的Aurora，如同一个被辜负母亲的新生儿，她承载着母亲投射自身美好童年的美丽祝福、却也承载着母亲投射自身少女幻灭的成年诅咒：三仙女的聪慧美丽之成长祝福我都加码、但少女长到16岁离家那天将陷入长眠冻结人生！因为离家那天情窦初开初经落红成为女人、而成为女人那天终将被满口假爱的男人世界伤害。这个永恒沉睡的诅咒，何尝不是一颗愤世孤心给予的保护与祝福？千万女孩活在美好梦想中、千万女人却一辈子失落，那何不成为“睡美人”永恒凝结在 16 岁最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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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职的绝望与希望
总之 Aurora 在隐瞒中长大了，她有王室血统但父王从不顾，国王完全没要照顾陪伴她成长甚至连露面都懒得露，只想等她 16 岁长大成人再接回宫里加入婚配继承的事业，古今中外多少王公贵族豪门世家不也如此？公主一辈子见不到爸爸、身旁永远只有手忙脚乱的保姆与奶妈，却不知被男性世界压抑隐藏的角落里，每每一双神秘眼睛怯生生地嘘寒问暖看顾著。豪门子弟，生下来就从母亲身边被剥夺，送去训练培养异化长大成为接班人，渴望简单亲情的母亲每每被挡在门外关在后宫里；但同样渴望简单亲情的儿女，就算有重重建制阻挠，一样能找到重回母亲身边的那条路。
全片最疗愈的一刻，是一脸天兵的 Aurora 自以为的开心抓包“妳是我神仙教母！”在这剧情格局就是母亲无误啦。话说艾儿芬宁片我也看了大概七八成，看她冷艳深邃看惯了倒是从没看到她这么天真傻气，仿佛其他电影扳久了的一张脸在这片一次花枝乱颤全部笑回来！有当过妈妈的也许都能感同身受，看着这些天兵乱跑的捣蛋鬼总是“小恶魔”“小野兽”地又好气又好笑，也赫然发现曾几何时这种看到一切都觉美妙的童心希望离自己已经多遥远。
也许也就在这种时刻，当母亲含辛茹苦已被磨光的人生竟能重燃希望火花：也许我年轻那次失败了，谁知孩子这次不会开花结果？也许我曾誓言保护女儿绝不受这黑暗的男人世界再次伤害，但又怎忍阻碍她与我过去一般的热情追寻？只是彻底否定爱的绝望诅咒，唯有希望顶天的真爱之吻方能破除；就犹如人间千千万万保护欲过重的世故母亲，总要个醍醐灌顶卸除心防才能放手让女儿独立。那，这足以醍醐灌顶的真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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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自生，不假外求
此片实是讨论“爱”的故事，也并不只是那“真爱之吻”，而从 Aurora 降生那刻就有各种不同品质的爱环绕她身遭。国王老爸担心她安危而拼命保护，但这缺席隐藏的爱一藏16年没打算见面、一见面毫无喜悦拥抱只想着原本计画乱了套，这爱恐怕是爱其身分与功能甚于爱其人；第一线照料长大而被 Aurora 称为“阿姨”的三仙女也是爱的，只是这三人多少有点不假思索的庸碌认份，仿佛做功德做善事一般可敬归可敬、却缺乏自觉，因此也总是爱得左支右绌地经不起各种日常考验；倒是对 Aurora 爱恨交织的 Maleficent ，那爱才是在冲突挣扎当中慢慢磨出的自觉。
当远方又一个青年男子前来，这王子公主的“真爱之吻”情结降临时，也许人人都难以抗拒一个外来的好人家子弟带我家女儿走，毕竟这残酷社会的家庭组成历来都走男性拯救的老路，谁叫这中世纪社会乃至 20 世纪现代社会里，能抛头露面独立行走商场政界的恐怕都还是男性，没男人的寡居女性若没遗产等于被社会抛弃。但即使在中世纪欧洲，不也都曾经出现 Beguinage这种独身女性的互助经济社群？也许女人世世代代总是恳求男人的爱却总不可得，但孑然一身的女人何尝不能从自身产生源源不绝的爱？
于是这“真爱之吻”不假外求，养育女儿的母亲自己就可以做到！这不是初见面男子的浪漫调情、不是保姆奶妈行礼如仪的慈善恩情、而是母亲自己爱恨交杂辩证挑战后建构的亲子默契：这爱经历过嫉恨、经历过养育、经历过失落、也建立了希望，而后知道爱恨重量的血泪母亲，其真爱是将守护 16 年的女儿解冻苏醒、让她出去成长冒险不怕流血，外面男人是什么样子且先保留、那都是属于女儿自己掌握的笑泪人生！也许，正是要母亲以一吻大方祝福女儿独立出走，女儿也才能帮助母亲找回自由的翅膀、卸除母亲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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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的翅膀，飞越钢铁与荆棘
不论母亲还是女儿，在此片真爱放手后的正邪对战，还是要脱离那人文建制与男性规训结合的枷锁：那对 Maleficent 伤害至钜的钢铁，不但以钢刀折翼、以钢剑瘫痪、以铁篱阻绝、以铁网捕猎、以盾牌铁墙围堵... 钢铁意象占满画面密度越来越高到极时，代言性别与工业双重剥削的大魔王 Stephen终于也穿着密不透风前所未见的厚重铠甲降临了。在这父亲压制母亲抵抗的性别对战中，父亲城堡立起了象征人工禁锢的钢铁之墙、母亲森林竖起了象征愤懑孤心的荆棘之篱；然而上一代的性别战争俱往矣，下一代两性关系能走出什么新路子？谁也不知道，还要等下集继续前进。
本片画面丰富意象满满，更棒的是 1959 动画电影里黑魔女身旁各种妖魔鬼怪，在 2014 真人电影中俨然都成了她愤懑孤心的具象化。就在折翼后撑起拐杖那天，救了小跟班“你从此就是我的翼”，不但有 Sam Riley饰演的人形一直当个分身让她事事自我挑战来回辩论、也有她身为被猎鸟类所想进阶的猎食猛兽、有她身为被欺负女子所想化身的喷火巨龙、当然更有她折翼之后再也无法的自由飞翔。《睡美人》传统童话里本就有各种丰富形象、也可能早就各有其符号暗示？本片倒是以一个清楚贯串的“性别剥削、自我疗愈”之叙事主轴将这一切鲜明形象串起来赋予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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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Maleficent 又被折翼又被铁网又被铜墙铁壁包围、但终究她不为女性对男性救主的依恋与愤恨所惑、而能在自身找到爱的力量进而重拾双翼重获自由，我突然觉得续集《黑魔女 2》的 Bebe Rexha 片尾曲 "You Can't Stop The Girl"真适合这励志故事！不过也许这首还是太有战斗感、比较适合文明与自然全面开战的续集？首集《黑魔女：沉睡魔咒》终究还是诉求外界男性建制风风雨雨于我如浮云、我们母女间即使孑然一身仍能自体圆满实践爱，那也许还是 Lana del Rey 梦幻吟唱幽幽道来的 "Once Upon A Dream"，更能体现这对母女幽微遥远仍信心认定的美梦成真吧？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hgvGPlSkXE
跟着孩子在家看首集《黑魔女：沉睡魔咒》的经验，是比上戏院看续集《黑魔女 2》来得愉快多了。一来续集战斗太多死亡太过写实、首集基本还守在童话式争战拉扯无人死伤（只有个自作孽不可活），二来续集已超展开和经典童话故事不太相关、而首集仍聚焦经典童话做翻案对话扩大联想思考，三来续集节奏快角色多世界观庞大已有点像成人娱乐片、而首集仍像个说书人般为孩子们娓娓道来一个神秘的童话故事，四来续集有点太阳光明亮直爽欢快、首集则巧妙地在黑暗中看见瑰丽也在忧伤中看见希望。
而首集最令我们家喜欢的特色，也许是这位导演 Robert Stromberg ？《黑魔女：沉睡魔咒》目前仍是他唯一的执导的剧情长片，他此前多年经验都在美术与视效部门，看得出来他喜欢用美术画面说故事，文戏倒是精简省话许多（我爱的 Ella Purnell 竟只两秒剪影XD），往往剧情就在旁白讲古翻过一页一页的大萤幕绘本中顺水推舟说下去，而许多引人联想的情怀仅靠画面构图物件意象乃至一颦一笑就点到为止尽在不言中。也许这种童书绘本叙事风格不是传统剧情片影评与观众所爱？不过我家孩子心得满满我们就很爱！不知这周去看《黑魔女 2》的版友们比较喜欢哪集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PYrn4VxLs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