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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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世上有两类人,当社会陷入暴乱,善恶界线变得模糊,一类人会惊惶,一类人会狂
喜。《小丑》献给后者,并向前者致意。然而被致意的对象总难满意,毕竟小丑的致意歪
斜又不合礼节。
失控的扩散
片头,电台广播新闻响起,高谭市陷入鼠患与过量垃圾。亚瑟正准备上工,双手拉扯嘴角
,那张狰狞的笑脸,一滴眼泪伴随蓝色的小丑眼妆缓缓流下,就如配乐 The Guess Who
〈Laughing〉的歌词:I should laugh, but I cry。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哭与笑,正像一
座城市无法控制下水道的老鼠,抑制市民制造的垃圾,管制青少年与上班族在公共空间的
礼节,乃至拘束激动群众的情绪与行为。失控正在蔓延扩散,最一开始是城市(外部空间
),现在是身体(亚瑟的脸部表情),我们将看到的是失控终于抵达亚瑟的心灵,一趟成
为(becoming)小丑之路。
政治人物在电视里信誓旦旦要解决城市的卫生问题,但治理一座城市何其容易,至少也和
一个人要治理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一样艰难。与其说《小丑》的主旨是“人人都推了一把”
或“个体的恶行该归罪于社会”,不如说,社会和个体是相互参照的平行关系──现代化
的政府官僚与现代化的心灵,都面临共同的难题:由于过于复杂而难以管理,失控引发失
能,最终导致崩溃。预测和控制,既是现代化的优势也是迷思。城市与个体,两者皆是难
用简单的公式管控治理的复杂系统,电影呈现的正是两者的共同失能。
新世纪福音战士曾有一段对城市的深刻描述:“城市是人造的乐园,被逐出伊甸园的人类
,逃到与死亡为邻的地上,这个最脆弱的生物,用因脆弱得到的智慧,创造出属于自己的
乐园。”在《小丑》里,城市是乐园亦是地狱,是人造的乐园,也是人造的地狱。集体的
智慧足以创造城市,却不足以让城市免于成为地狱的命运。而对个体来说,我们寓居其中
的身体也重复着相似的矛盾:身体既是可享受欢愉的乐园,又是承担痛苦的地狱。于是,
城市与个体在电影中是相互映照、互为隐喻的关系,而非仅强调过于简单、陈腔滥调的“
城市破败导致个人疯狂”因果机制。
I should cry, but I laugh
如果说城市与心灵互为隐喻,就能看到更多亚瑟和高谭市的微妙关联。亚瑟的病态大笑,
其实是一种面对压力情境的防卫机制,他听妈妈的话,不知不觉养成以笑来度过痛苦、压
力、焦虑的无意识习惯,〈Laughing〉的歌词在此翻转:I should cry, but I laugh。
用彻底相反的表现来掩饰痛苦的现实、释放焦虑的能量,这就像精神分析所说的反向作用
(reaction formation)。
面对该哭出来的状况,我们却被要求要欢笑,这不正是社会的实情?亚瑟的失控大笑,
多么像下班后的晚间,电视急忙把刚经历完痛苦的人们送进脱口秀等余兴节目,要让整
座城市在苦闷的一天结束前发出集体的轰隆笑声。前者是个体反向作用的防卫机制,后
者则宣传着以欢笑掩盖痛苦的意识型态。
亚瑟也会看着电视节目,幻想自己“正常”的理想形象,甚至模仿摄入脱口秀受访者的
一举一动,遮掩自己实际上不可能表现得正常、理想的现实。亚瑟对正常有所想像,却
无法按照计划,控制自己身体的行为举止;就如高谭市掌权者试图删减预算、挖东墙补
西墙,以完成对城市的妥善管理,但城市最终仍然失控。
对焦虑的忽视、遮掩、压抑,最终形成了《黑暗骑士》说的那种心态:“有些人只想看到
世界陷入混乱”。糟糕的一天,不仅是接连的灾难袭来,而是无数个“如果我....(可以
对答如流,可以逗人笑,可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的天真想像一一破灭,亚瑟经过
幻想与追求的屡屡破灭,最终接受当下的自己只能是如此的事实,然后,就没有比疯狂更
合理的下一步了。最终高谭市陷入暴动,亚瑟成为小丑,在众人拥戴的暴力中得到了升华
(sublimation)。这不是一条成魔之路,反而是一条通向精神解放的华丽大道,这正是
本片引发争议的核心。只有在城市陷入暴动时,并以血为代价,亚瑟才真正发自内心微笑
,恣意享受欢愉,不必伪装压抑。于是《小丑》混淆了善恶的界线,点燃观众反社会的灵
魂,成为时代苦闷的共同出口,并呈现出反英雄的另一种意义:不仅是非典型形象的英雄
,而是直接反对、挑衅以往代表正义与善的英雄精神。就如Joker在脱口秀上说的:是社
会体制决定了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这部电影正在质问:是谁定义了英雄、谁决定了谁
是英雄,谁是反派?什么叫做“拯救世界”、“拯救人类”?这些旗帜和口号要拯救的,
真的是整个世界和全人类吗?
小丑即是高谭市的化身,他无意间催化群众戴上面具,引起暴乱,为高谭市带来了蝙蝠侠
,两人在《黑暗骑士》的斡旋便成了高谭市的自我挣扎。小丑与蝙蝠侠的关系,就像一座
城市或一个人的内部对立,在极度控制(蝙蝠侠有不杀人的铁则,先进的科技武器)与完
全失控(小丑没有原则,难以预料)之间对立辩证。当电台电视总回荡 negative news
,就如亚瑟 all haves are negative thoughts,两者都需要一场爆炸。城市破坏亚瑟的
心灵,亚瑟成为小丑,小丑破坏城市,人类身处自己制造的永劫回归之中。
虚实交错
亚瑟是不是蝙蝠侠同父异母的兄长?虽然根据上述,这样设定确实值得玩味,但这个问题
依然显得有些八点档,可是,如果这又完全只是亚瑟妈妈的妄想,又似乎多此一举:要让
亚瑟发疯有太多可能的作法,何必搞一出私生子寻父失败的八点档大戏?
观众想找到“真实”,这却正是小丑不会给你的东西。我自己的解读是,这条剧情线不是
八点档,也不是多此一举,我们和亚瑟一样始终不明白他的身世,这是刻意的设计。非此
亦非彼的模糊地带,反而更加强了疯狂的合理性。因为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现实,亚瑟最
后决定只相信那个可以行动、找到了存在感与权能的(全能)自己,制造出属于自己,因
而绝对可以把握的现实。
结局的意涵
我本来以为电影会结束在 Joker 受到众人拥戴的史诗画面,没想到后面又多出一段他在
精神病院的访谈和嬉闹式追逐,乍看解嗨,但这是不是暗示整场暴动,甚至整部电影绝大
多数片段都只是亚瑟自己的幻想?我想,就像上一段的问题一样,答案(是幻想,或不是
)并非重点,虚实交错的手法值得更有意义的解读,而不是一直质问导演到底有没有故事
的“真实版本”。
想想看,如果我们的情绪在观影过程中多少得到释放,这不正如亚瑟时而能透过幻想得到
宣泄?电影,原本不就是刻划虚构的故事,一场观众共享的幻想?《全面启动》可能只是
一场梦,《隔离岛》也许只是精神病患的复健实验,这些并不让故事变得没有意义。电影
的虚实未明,正辉映亚瑟内在的真实,返照我们(观众、社会)与电影的关系:我们看电
影如同亚瑟在幻想。
看小丑的我们
版上很多人提到,当电影放出 The End,工作人员名单缓缓浮现,异常地少有观众直接起
身离开。对照那场亚瑟潜入电影院的戏,Thomas Wayne 的《摩登时代》看到一半还可以
暂离去尿尿,这件事就显得十分有趣。
Thomas Wayne离开电影,回到现实,却遇上电影(摩登时代滑稽的卓别林)的真实暗黑版
本(亚瑟/小丑),最终招致毁灭自身的恶果;而看小丑的我们,则仿佛暂时无法离开电
影,不知道该怎么回到现实。所以,《小丑》与《摩登时代》的关联当然不只是基于主题
相仿的肤浅致敬,而是一场意义丰富的对话,直探两者同样作为当代娱乐媒介:电影,究
竟有什么相似(离开电影后,观众都仍将面对现实世界,而且他们的态度可能已被电影改
变)与差异(如何呈现苦痛经验,是否将其娱乐化,能否震慑观众到他们暂时无法离开电
影)之处。
或许,小丑的导演兼编剧 Todd Phillips 是有意识地利用这个桥段,反身提问电影与社会
的关系,把《小丑》视为介入社会的艺术行动。如果我们质疑《小丑》会不会煽动犯罪,
等于承认电影对现实的影响力;如果我们承认电影对现实的影响力,我们是否用同等的标
准看待那些敦促我们在现代化社会的痛苦中强颜欢笑的电影?到这里,虚实交错已经不只
是电影叙事中的虚假幻想和真实事件之间的对立,还探问著电影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或许,这世上更多的是看完小丑会同时惊惶与狂喜,然后惊惶于自己的狂喜的人。
界线被挑战、打破的时候,尤其显露出人性的复杂,这是《小丑》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