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昆丁塔伦提诺的美国片《从前，有个好莱坞》，尽管片子有趣好看更对小美女莎朗蒂很温柔，却因“丑化李小龙”事件引起网上舆论极大争议；记得今年初比利时小导演卢卡斯东特的跨性片《芭蕾少女梦》甚至都有本尊背书了，还因“错误描绘变性处境”遭到真实世界游行抵制... 不过这些看来都是小 case 了，本周这部俄国片《绝世名伶》才是精彩！
尽管《绝世名伶》谈的是上上世纪末俄罗斯末代沙皇的婚前情史秘辛、尚称不上外遇而且还颇有史料可考，却因“丑化东正教圣徒尼古拉二世”而遭到教会、保皇党、更广大的爱国主义者、乃至极端份子的围堵甚至威胁！不但许多电影院无法上映、有的电影院被寄威胁信函、导演的律师事务所楼下还被火烧车！这么八卦的争议大片，像我这种事不关己又幸灾乐祸的外国观众必看呀 XD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10/13/14/56/4715922.jpg
末代沙皇的秘密情人
本片影评不好找，能找到的两三篇英语影评评价都不赖，倒是 IMDb 使用者评论大加挞伐火力全开。都说“丑化”了，这故事真丑恶吗？也许第一个罪大恶极是找了时年 40 岁的德国演员 Lars Eidinger饰演时年 22-28的青春王子尼古拉（暱称 Nicky）吧？不过拉斯艾丁格耶，今年台湾才上过《大叔好神骑》，这种帅大叔比 20 出头的小屁孩明星有魅力多了！此片男主男配有尼古拉二世与他的好搭档安德烈大公，两位演员一个 40 世代一个 30 世代，那激情与成熟兼具、私欲与责任交错的魅力，硬是很残忍地差了一大截，我个人觉得就算谈不上美化、至少总不是丑化。
干嘛找德国演员演年轻沙皇？也许一方面为了打开市场，另一方面也念在尼古拉二世与德国的渊源？他1894年迎娶1896年一起加冕的皇后，是德意志帝国里的黑森与莱茵大公国 Alix 公主，两人婚后鹣鲽情深携手承担（已难挽回的）国家重担，今日在德国鐽镇（非台湾鐽震 XD）Darmstadt近郊还能看见他俩爱之结晶的俄罗斯小教堂 Russische Kapelle Sankt Maria Magdalena，是尼古拉在俄国外唯一进去参加过仪式的东正教堂，也是他每次造访爱妻故土宣誓两国友好时的必游之地。只是很不巧，这地方在 Darmstadt的分区地名，好死不死竟然就叫作 Mathildenhöhe...
本片片名可不是 Nicholas 而是 Matilda，这位沙俄皇室历史不太想面对的末代沙皇婚前情人 Mathilde Kschessinska。她是芭蕾舞者、也是长袖善舞的交际花，她传言中历任情人众多、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 1890-1894与尼古拉之恋，此片拍摄的时间跨度则从毕业公演两人初识的1890年到沙皇加冕分道扬镳的1896年。一个婚前的恋人，与其以败德标签称之“情妇”，不如称为订婚男子的“脚踏两条船”，毕竟那时 Nicky & Alix 两家还在漫长的婚约谈判中，Nicky 脚踏两条船与其说是男子的花心，不如说是王子的挣扎：我要的是江山还是美人？是王室义务还是自由恋爱？
https://sa.bbkz.net/forum/spot/photos/70/photo_13100.jpg
爱美人、还是扛江山？
这种“不爱江山爱美人”题材，我们几十年耳熟能详的是英国温莎公爵，而近年那浪漫的“江山 vs 美人”之取舍模型，也渐渐被重新解读为务实的“义务 vs 自由”之挣扎模型。皇室义务是沈重的，生在皇家是身不由己的，今日面向大众的影界有《王者之声：宣战时刻》赞颂勇敢承担的乔治五世，也有《温莎公爵的情人》体察忍辱离去的温莎公爵。那么比他们更早了两代的俄罗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呢？他可还是站在勇敢承担这边呢，此片把他所牺牲的旧情挖出来缠绵悱恻一下错了吗？
至少就我个人来说，末代沙皇曾经有别的情人不但不是国家耻辱，甚至他抛弃私人情爱选择承担责任还更加伟大呢！更有甚者，他牺牲个人自由恋爱选择承担的，还是一条毁灭之路！这令他的忍辱负重又更加戏剧化了。此片也是好好谈了这个“末日”情怀，甚至我觉得尽管片名叫作 Matilda、王子叫作Nicholas，但其实此片想谈的更像是一张沙俄末日的景观画，王子 Nicholas 情人 Matilda乃至正宫 Alix 人人都在努力挣扎、都在为自己所珍爱的事物力挽狂澜、甚至拼命到激情见血也在所不惜！
谈到芭蕾也谈到血，那舞者苦练趾间见血的意象已呼之欲出，广大观众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 2010 年那部夸张激情的《黑天鹅》，但其实几乎每部芭蕾电影都会谈这个，都谈得比《黑》片扎实内敛也强烈多了。此片虽有女主角 Matilda这“绝世名伶”，但她的芭蕾之路只是支线而已，并没像《黑》片看似狠狠挖深其实处处闪躲，反倒信手拈来日常表现如喝水般自然。芭蕾当然追求卓越不惜见血，主角 Matilda在历史上与本片中都是不计一切往上爬的决心者。她在历史上为人八卦的是利用沙皇人脉在舞团扶摇直上，本片则加重表现了她不下于人脉的才气决心与血性。
http://fr.web.img5.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9/04/14/59/475887.jpg
末日降临，存活者血性
血，是本片多次出现的重要意象，从不张狂洒狗血，却惊惧地冷冷看血缓缓流泻。对女主角 Matilda来说，是为了我这无枝可依的时代小蚂蚁，要在我还能攀到的芭蕾领域向上飞升，流多少血我都愿意！但对女配角 Alix 来说，血的意义截然不同，那是我们欧洲王室贵族的血统血脉，是要动用德国医生以最先进科学最疯狂意志追根究底的。戏份也很重的 Alix 公主在本片引领一条查案支线，要查的就是 Mathilda 到底有没有传闻中的波兰贵族血统、到底有没有资格门当户对成为沙皇的正宫？
血统与血脉，在利益与欲望导向的宫廷斗争中是一支令箭，令好想与 Nicky结婚也好想往上爬的 Matilda好在乎地汲汲营营，她在人前煞有其事地声称自己有贵族血统、在图书馆与档案馆也大费周章地寻找族谱连结，只是当一起帮找的傻气男二 Andrej 接近真相时，她马上打情骂俏嬉闹一回呼咙过去。她是否早知道自己并没贵族血统？是否那一切贵族血统说都是她当交际花的花言巧语？照本片这样拍下来恐怕是地，观众恐怕也难忍她这心机坏女人，更难忍耐她一边跟 Nicky翻云覆雨打得火热时、另一边又跟 Andrej 眼波流转打情骂俏。
的确，承平时代这像是心机坏女人，不过本片最高规格华丽大场面（含服装器物、场景建筑、美术音乐）所包装的沙俄盛世，其实是个盛极将衰濒临崩溃的空壳。Matilda 也许并没具体预料二十年后沙俄崩溃皇室灭门，但她浑身汗毛直竖的 survivalist心态早已催促着她心机汲营绝不坐以待毙。她身为交际花一定同时养很多条鱼，哪个男人不要她她还有很多备胎（包括爱慕的 Andrej 和由爱生恨的 Vorontzov）；但她和 Nicky的爱也绝不假，爱的是 Nicky本人而绝非王室权位，直到证明自己终究没有贵族血缘门不当户不对时，她只冷冷问“你要加冕为皇、还是逊位爱我？”
http://fr.web.img2.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9/04/14/59/238302.jpg
尖端科技，在乡野碰壁
Matilda 是个生存者，她代表时代的末日焦虑、也代表时代的求存血性。本片前段还像是个风花雪月（更有三分情色）的皇室八卦片，但末日时代片的性格也是舖下长线慢慢现形，具体征象出现在三个时代科技上，它们在顺剧情之外更肩负了俄罗斯这空壳大国的命运象征：
片头火车，信心满满奔向未来，结果出轨。火车上，老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还在着迷芭蕾舞明星图卡，还风花雪月地觉得我是沙皇可以选情妇、儿子你也选一个；但儿子 Nicky并不想要这些皇室浮华，反而认真地想继承王位、也要认真娶个芭蕾舞伶当太子妃而非养成个情妇。看全片的巨大排场不可一世，这超英赶法结交德国贵族渴望大国崛起的沙俄，学全了人家的文化形制后真能像人家成为富强大国吗？超先进火车马上出轨，栽在最落后的乡野樵夫马车上。
片中机车，信心满满科学大计，结果自毁。在这一战前 20 年左右的美好年代盛期，实力雄厚深不见底的还是英法资本强权，以文化外表有样学样的是俄罗斯，以科学实力迎头赶上的则是德意志，但两者其实都在步向毁灭中。本片德国配角查案支线里，最抢眼的应是 Dr.Fischel 带着 Alix 公主戴眼罩骑机车，犹在 1894 世界第一条商用机车生产线之前，医生与公主信心满满破风疾驰、我俩的现代医学与古代血统必能扫除竞争者成功联姻完成国家现代化大业？但科技最强最理性更手握大权的德国医生、竟栽在最不理性甚至身陷笼中的俄国痴汉手上。
片末电影，信心满满迎向未来，被吓一跳。俄国史上第一次电影拍摄，就是在本片描绘的这 1896 年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上，本片则提前一小截让喜爱新科技的 Nicky先在自家拍了一小段，拍了皇家排场再拍了土地人民最后拍了野外动物作为惊喜，应算是他身为沙皇有志扛下爱民爱土之责的宣誓。然而代表最古老贵族的 Alix 公主，竟被最底层的俄罗斯棕熊假戏真做吓了一跳。也许，乍见这俄罗斯广袤大地的真实面貌，这固守上层皇宫只顾眼望英法文化的皇室，根本还没做好准备承担下来？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9/04/14/59/476219.jpg
沙俄末日，崩溃的巨人
此片的剧情质量不太高、意象质量却极重。当意象还只是个人的芭蕾飞天与趾间溅血时，我们只看见 Matilda不计一切向上爬的惊人意志；当意象延伸到了标志时代的最新科技产品时，我们开始看见时代下的后进大国雄心壮志；然而当意象再扩大一圈见识民间基层时，我们将开始看见那天上地下简直两个世界的不对称、以及那沙俄大国崛起信心满满却头洗一半骑虎难下的无力回天：
在舒服快速的火车巨轮上，Nicky 赫然见到这么多底层人民扶老携幼，不远千里甚至不惜牺牲也要步行前去见证沙皇的荣耀一刻；高塔上沙皇打鸟，礼官正在烦恼十万乡民前来礼物够不够发放，沙皇一家锦衣玉食早已成习惯，但要让基本物资乘以十万倍可难如登天！拜托冷冽的俄罗斯大地不比丰饶的法国、不比工业生产的英国、更没有英法两国剥人肥己的全球殖民地，学别人开枪打鸟很简单，要像别人一样捡鸟回家做成一餐呢？捡鸟的士兵一跤摔成落汤鸡。
加冕一刻终来临，Nicky 一直觉得这皇冠好大好笨重一点也不切实际、母后却坚持这金银珠宝集于一身的皇冠才是我正统沙俄的全套规格。结果，象征末日焦虑与生存意志的 Matilda临别出来呼唤了，这沈重的皇冠他还真撑不起来不支倒地。一顶沙皇也戴不起的沈重皇冠，隐喻的恐怕就是学习传统欧洲帝国建制的沙俄也撑不起的沈重帝国。场内还只是沙皇倒地小插曲，场外却是十万乡民失控暴增五十万，这场欢迎全国人民的加冕典礼高台已倒下，死者两千伤者无数俨然预示不久后的俄罗斯命运。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9/04/14/59/239239.jpg
神圣的毁灭、存活的香火
到底，片名这位芭蕾名伶 Matilda，我们该视为什么样的存在呢？对上流社会来说，她是无所不用其极向上爬的投机者；但对上流顶端如笼中鸟近乎窒息的太子与大公来说，她又是为死寂生命带来活力的泉源；对皇室保守份子来说，她是皇室传统仪节的破坏者必除之而后快；对誓言与 Nicky一起德俄联手扛下国家大任的 Alix 来说，她则是我们传统贵族肩负国家重任道路上的迷惑者。只不过，这一切什么传统皇室上流仪节乃至贵族使命国家大任，以历史的事后诸葛来看都已在沙俄倒台共产赤化前 20 年，以末日前夕来说 Matilda其实是声声呼唤一起跳船的存活者呀！
最终 Nicky这位忧郁王子，在他的沙皇重任上并没退却，没选择毅然退位与美人 Matilda双宿双飞过完这一生，却选择与任重道远的苦情女子 Alix 一起留下完成使命。“当世界一切希望毁灭时，我仍是那最后的希望”，是本片 Nicky对与 Matilda的爱情之路已然心死后、对这身边未婚妻的赫然醒悟，跟着我的路不是生路，但死路我仍陪你走到底，也许算是人间所有爱情备胎的最高尊严吧？片末，加冕典礼变成一场演唱会踩踏挤压的大灾难，扛起责任的新任沙皇就算赔不起也要赔到底，这一把没人欣赏的烟火，就当作是自己未来做好做满挥别人间的最后身影吧。
看完这片，剧情跳很快转接不太顺甚至有点零散，但一场场戏的当下都是极为激情充满意象与灵感。要能够欣赏这一切，也许心里多少得要对沙俄的末代皇室有一点点基本认识、或是对沙俄的美好年代之文化繁华与政经空虚有一点初步关心，那么在看这片时就较能从男女主角个人的小情小爱跳出来，看见整个时代预言般的末日降临与潜意识里的崩溃。而为时代众生穿针引线的 Matilda呢？此片创造了一个她死众人生的幻觉，但其实是她生众人死，唯有她远走他乡成为芭蕾大师活了九十九岁，门下无数高徒包括玛歌芳婷与莫里斯贝加代代开枝散叶传播文化飨宴我们。
http://fr.web.img2.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7/09/04/14/59/238614.jpg
这位导演 Alexei Uchitel 我没听过，不知其风格，但光就这片来说，我是对它呈现的俄式激情与华丽感到惊喜连连的。它作为一部爱情片，我们一般认知的线性故事也许说得普普通通，但作为一部历史片，它一场场戏的时时刻刻构图鲜明意象强烈，让我们一次次体会那激情、珍惜那美好、眷恋那绚烂、遥想那繁华，却也在一次次的惊惧中让我们正视那死亡、感受那重量、敬畏那命运、品味那鲜血。
此片宣传很强调“叶卡捷琳娜宫、莫斯科大剧院、马林斯基大剧院、圣母安息主教座堂”等华丽场景与奢华布景，虽然乍看像是三流历史剧的浮夸砸钱，但放在这片用以堆积纸醉金迷、对比沙俄晚期的末日降临，倒真用对了地方！最后，这位正邪交杂爱恨鲜明存活意志比天高的血性女主角，由波兰演员 Michalina Olszanska担纲，查查她背景赫然发现好多片我都看过！包括台湾上过的捷克片《无人知晓的七月十日》与波兰片《魅惑人鱼姬》，然后 Netflix上还有一部波兰铁幕犯罪剧《挽歌1983》，准备来复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ERq58xosk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