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餐风露宿的火车站夜晚：
“妈妈，新的小镇有电影院吗？”
“妈妈只想要有间房子住就好。”
这不是电影的破题，却是电影的结语。房子，是基本生活所需，是一个满足需求缓解痛苦的人生避风港；电影，则是一种面对爬梳超越痛苦的人生书写。看看电影标题、想想人生“痛苦”，是否房子就是妆点人生的“荣耀”、而电影则是面对人生的艺术呢？两者间好像有这么个呼之欲出的分别，但细究其间又有其复杂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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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厦，荣耀解痛苦？
西班牙大地，那个还有许多人不认识字、内战阴影犹在人人不愿去当兵、爸爸做工妈妈洗衣住在洞穴的 1960s年代，如 Salvador 的妈妈这般只求维持家庭既温饱又有尊严，只知道这无尽苦难要翻身就要把握机会读书上学；但如 Salvador 这孩子般内战后才出生没有包袱的自由心灵，甚至已经历佛朗哥对西方开放还加入联合国的 1950s年代，他的世界是披头四、是巧克力盒里的明星图卡、是罗勃泰勒与伊莉莎白泰勒，但疲惫的妈妈能想到的只是面包夹巧克力果腹一顿、只想着哪门子 Taylor 又不像你爸至少学会了缝衣服。
人生充满痛苦，人们总想盖房子当避风港缓解痛苦；妈妈得到了不满意的房子，辛劳努力把它打理成窗明几净的好房子，一方面觉得这才终于免除被家乡姐妹嘲笑的焦虑、另一方面也得到访视修女的肯定赞颂；然后变本加厉，孩子的才学具有了交换价值，交换到了艺术家泥水工巧手成金，把窗明几净打造到五彩缤纷的华厦。华厦即一个“荣耀”概念的具体呈现，儿子学识与泥水工巧手都是拿来打造荣耀的，而荣耀是拿来缓解“痛苦”的，即使那只不过是种迷幻药般的缓解，其实只是增加一种虚幻的安全感，痛苦仍然在那边一点也没解，甚至痛苦的结构仍迷糊不清。
还真没想到，过了大约五十年，已从影三十年的儿子 Salvador 也打造起了华厦，他这辈子拍片赚来的钱都拿来养这个华厦、令合作的明星同事看了啧啧称奇，更有甚者他的钱还拿来买了一堆高档艺术品、是毕尔包古根汉美术馆都要前来求借的艺术品等级、他只喃喃道“我只有这些艺术品为伴”才不借呢。殊不知呀，毕尔包这地方，他也许只想得到这二十年以华厦翻新后的高档艺术殿堂古根汉，却不知还有个低档艺术品的佚名劳工画家静静等在那，一等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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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被荣耀收编
要面对痛苦，关键不是华厦而是电影，或是其他面对人间之美与情感的各种艺术，可以是佛朗明哥舞、可以是披头音乐、可以是一幅小镇男孩的速写（建筑师：我们也不只盖华夏、也盖有情的房子，泥水工大哥的磁砖不也深情满满吗？）... 本片小男孩 Salvador 懂不懂这道理呢？片头他回想的母亲与姐妹们河边洗衣第一幕，就是默契十足的乡民版佛朗明哥，诉说的是女人含辛茹苦靠不住男人的焦虑，良人在远方音讯渺茫不知能承诺我们什么、今日且让姐妹携手互相扶持，这是艺术的面对，小男孩都看在眼里作为艺术启蒙。
但艺术面对痛苦的初衷，在这复杂世界很容易被收编为“荣耀”。这复杂世界就是那个小 Salvador 早有预感会一去不返的神学院，还真的一进神学院展露了才华、却再也不是你自己、再也没有堕落的披头四、从此受到矫正将一切艺术作为荣耀奉献给上帝！片头精彩流畅的人体动画配简报自况，很直接地告诉我们这本为逃离痛苦而投身的“荣耀”，反而如何限缩了养成、扭曲了成长、徒然增加了多少痛苦，那痛苦还不只是身体的病痛，更是心理的异化。
只可惜，这并不是一次路线选择的失误、仿佛只要那次选对就一路太平，这反而是一条必经的苦路、如妈妈说“我们穷人家、这是唯一读书路、不然你要留在这里做苦工到死？”突然间，这已经不是本片男主角一人的故事、也不是阿莫多瓦一人的半自传故事，而是二次战后社会到 1960s文化解放的时代翻身故事了。我们战后婴儿潮的父母辈许多人在那乡下童年不想离家、不想把自己出卖给学校体制，但我们祖辈的无数当年父母谆谆教诲、就是用打的都要送孩子去读书翻身；然后我们无数的父母辈像 Salvador 一般成了城市中产专业者、长才的发挥竟迷失在都市丛林功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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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反致新痛苦？
本片主角 Salvador 许多地方与阿莫多瓦似曾相识，但他的具体经历与心境变化又和阿莫多瓦切合多少？这我没研究也不想多引申。总之他虽是资深大导、虽有三十年前经典大作被数位修复留名影史功成名就，但这一切艺术在艺术建制中所成就的“荣耀”他今天已不在乎、甚至看了浑身不自在想躲起来。话说他过去在不在乎艺术成就的荣耀呢？看他与当年电影男主角 Alberto的创作理念歧见所致反目成仇、甚至禁止出席首映盛会，多少可知当年他很在乎这些完美功名与仪节排场。只是拍部电影拍到功名最重要、友情可毁掉，徒然产生这么多人情痛苦，真是艺术的初衷吗？
电影有两大纠结的悬念、电影却不给这些悬念一个堂皇完美令人鼓掌赞颂的结局，却给了令人错愕甚至戏谑的另类解。第一个纠结，能不能鼓起勇气穿好西装去参加映后座谈给观众崇仰大师？西装穿好老友也找好了，结果不但没去现场还透过电话耍笨一回给观众笑，甚至好友再次大吵一架生闷气... 不过，把实话说了、把艺术歧见谈开了、把艺术反省坦白了，就算反目三十年还有什么不能和解的人情？在电影中心与广大影迷面前这“荣耀”做得漂不漂亮又有什么重要？
另一个纠结的悬念，则关于母亲。犹记母亲临终前仍念兹在兹“不要把我与亲友的故事拍成电影”，毕竟我们不是题材给你拿去创作取得名声的。不过片末母亲死了管不著、Salvador还是违背母亲意志把母子经历拍成了电影 XD 没办法，母亲是个传统女人注重社会形象，年轻时就担心人家闲话八卦、年老当然也不愿变成电影题材被人说三道四。然而，电影这东西可以是去猎题材拍成就求功名与荣耀、却又何尝不能只是透过电影回顾人生面对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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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人生海洛因？
本片 Salvador 这导演主角的历程，以导演来说是从闭关自守的创作焦虑、经过一路挣扎终于重归影坛交出新作，以一个一生充满创伤与包袱的人来说，则是从一路逃避痛苦躲躲藏藏、经过一路挣扎终于面对痛苦正面治愈。身体的痛苦，是他的咳嗽与吞咽问题，他一直讳疾忌医甚至看医生时也避重就轻还要秘书偷打小报告，只知道一直混各种药丸捣碎配优格下咽；心理的痛苦，则是这一生的好多未解之结、未竟之憾、未赎之罪。
这回顾一生的意识流电影，从 Salvador 重遇第一位老女星开始，一路穿针引线想起并遇见更多人，众家帅男配角仿佛接棒般成为他生命中的贵人过客，唯有妈妈一直在潜意识里讯息不明却蠢蠢欲动。第一位，自己曾经为了荣耀意气用事反目成仇的 Alberto，这位当年可能才 20 岁的小弟从此与海洛因结下 30 年不解之缘，令老 Salvador 啧啧称奇也来尝尝到底海洛因能缓解什么痛苦。这一相遇有利有弊，弊在于 Salvador 自己很快也用海洛因来神游物外马上上瘾、利在于终于了解当年自己给人家造成多少痛苦不可自拔，而最后要制作一出《瘾》取材旧爱爬梳沧桑一生。
戏剧能再现人生、能面对痛苦疗愈人生，引出第二位男配角，这位曾有一段情但难以面对远走他乡的帅情人Federico，他则是此片处处高调特写的“海洛因阴影”之源头。Salvador面对身体病痛会用药，但他生命中重要人们都曾经心理痛苦要用海洛因，只是过往他恐怕不免执迷于荣耀的艺术道路上，未能看见这些抑郁的痛苦，未能看见海洛因作为镇定剂的内敛深沈、只看得见古柯碱作为兴奋剂的外放亢奋。Salvador在本片要从“荣耀”这迷幻药跳进海洛因，能够激发他面对自己爬梳回忆看见生命中的过客与点滴，是一大进步；但海洛因很快又上瘾，恐也陷入对痛苦的耽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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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时代的必然？
面对痛苦要正面爬梳，这件事情 Salvador 也是做过，毕竟 Alberto在他电脑桌面浏览一眼竟有好多剧本档案，一部部都值得发展出来！只是此片 Salvador 一直托言自己老了没力气，这些东西自己写写带进棺材就好，都属于他自己一人完全不想拍出来。一个面对自我的题材，到底该不该执行到底发表出来？抑或私人书写作为自我疗愈就够？本片显然还是认同前者，等待作茧自缚的 Salvador 重执导筒，只是仍有最后一个母亲山头，声声叮咛“我们的人生不准拍成电影”哪个儿子能违逆？只不过，母亲是西班牙抑郁的老社会，还要新世代 Salvador 如救世主大胆扭转一回。
Salvador 对这人生的一连串包袱与遗憾，也许就始于那培养他才能却禁锢他心灵的神学院，这神学院一遭令他自己从此缺陷伤痛、令他与母亲一辈子都有个世代心结，但更遗憾的也许是那携手执笔的情窦初开、那门缝水声的青春肉体、那默然无语的速写传情。传统保守为孩子好的妈妈有没有见苗头不对横加阻挠呢？看那对客厅淋浴的抑制责骂、看那对华厦完工的冷淡感谢，我们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母亲送孩子走上她认定是穷人唯一出路的神学院，自与这一切传统眼中不必要的人生枝节分道扬镳。
此片最令人感动的，好像许多观众都觉得是那最后一镜拉远镜头？不过对我来说最感动的神来之笔，是此片一连串配角人际关系接棒下唯一接不了棒的天外飞来之笔，那毫无来由的故人旧画穿越时空回来聚首，提醒了年少的初次悸动、提醒了时代的遗憾之始、更提醒了艺术的大方面对能如何驾驭痛苦五十年。错过的就错过了，正如明星故人 Alberto、帅男情人 Federico 、辛苦妈妈 Jacinta，也都与各自的遗憾共处、走上了各自不完美的归途。这艺术初衷的从天而降，真是要 Salvador 不计一切找到故人圆满缺憾挥别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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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痛苦共处
有的故事可能会这样安排，仿佛有情人终成眷属才算个完美结局？不过阿莫多瓦此片并没有要挥别痛苦，而是要面对痛苦才能超越痛苦。曾经 Salvador 用华厦功名的“荣耀”忽视“痛苦”、后来用私人书写沈溺痛苦、进而用海洛因爬梳痛苦却渐渐成瘾不可自拔... 最终，还是要以艺术面对痛苦、与一切憾恨和解并大方发表出来，也许那才是人生苦路与痛苦共存的永续之道？至少对阿莫多瓦来说可能是如此，对艺术才能平凡的我们来说，尽管我们交不出什么万众瞩目的大作（又是个“荣耀”的概念？），但我们若愿意言说书写也愿意分享出来，不也是异曲同工？
这一个礼拜，同时上映了俨然阿莫多瓦自传的《痛苦与荣耀》以及德国喜剧天王 Hape Kerkeling 自传改编的《我出去透透气》，我个人是觉得两者尽管风格差很大级别差很多，但在故事主题上有许多似曾相识处。两部电影，都在谈国家复苏的重建年代、都充满昔日的阴影与当下的痛苦、都有充满包袱的传统上世代、也都有个新生代孩子要把走进死水的上世代翻转一回走出来、而轻盈超然面对痛苦的解法都是艺术。在阿莫多瓦，这艺术形式当然就是我们都爱的电影，他们这些创作者将个人痛苦转为普世能解的艺术沐浴我们，怎不令人感动而珍惜？
我也不知此片的阿莫多瓦自传性质有多少，总之迈向年老的阿莫多瓦愈发深沈内敛、也更懂得在日常中不经意流泻情感传达主题，正如此片主角 Salvador 年轻时外放年老时才更懂欣赏内敛抑郁，说不定也暗示过往缤纷多彩如嘉年华的阿莫多瓦也要慢慢转型？我是也一样欣赏上一部改编爱丽丝孟若小说的《沉默茱丽叶》，不知算不算是他透过别人既有著作来尝试练习的一次人生苦路之记忆爬梳？不管是孟若的故事还是他自己的故事，我对这两片拍摄点滴回忆、喜怒哀乐、与艺术人生的一种“阿莫多瓦式意识流”（我自创用词 XD ）都是一次次屏息凝神而赞叹不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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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喜欢阿莫多瓦的、喜欢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的、喜欢潘尼洛普克鲁兹的、喜欢华丽影像与多彩布景的、喜欢日常取镜与内敛演技的、关心用药吸毒等成瘾人生的、以及珍惜日常人生艺术风景的观众们，都值得来看看！看完《痛苦与荣耀》后也许可以转个轻松模式再去看看同档的《我出去透透气》，两相比较说不定会有更多心得与灵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GMO3BgUI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