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Parasite)：一个幽灵，在亚洲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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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上流》的片名为A意思是寄生虫。我认为台湾的翻译还算贴近原意，只可惜
有引导观众之嫌。毕竟导演没明说究竟谁才是寄生虫 (与宿主)。
我很少看韩国电影，常常觉得他们的电影总是有些油腻感。但很神奇的是，我不知不觉就
看了奉俊昊的三部作品：《骇人怪物》、《末日列车》与《寄生上流》。这三部作品尽管
主题不同，都能清楚感受到导演对于资本主义、阶级等议题的关怀与批判 (注1)。
本片的剧情结构很简单，就是一个底层家庭 (金家) 无意间获得在富有家庭 (朴家) 生活
的机会，因而展开一连串荒谬却又写实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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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算完整分析整部电影，只取其中的13个元素作诠释 (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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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有大雷 ~~~~~~~~~~~~~~~~~~~~~~~~~~~~~~~~~
[1. 高度 ]
这部电影有三个主要的场景，分别呈现出不同的阶级。电影的第一幕就透过高度来告诉我
们金家是下层阶级，他们在半地下室里辛苦生活着。相反的，朴家则是建在山坡上，需要
穿过层层阶梯才能到达。随着剧情推进，才发现朴家豪宅的地下室藏有一个避难室，里面
竟然长久住着管家丈夫。
片中有两个场景出现马桶，它的高低也暗示著阶级的高低。金家因为住在半地下室里，马
桶摆放的位置接近天花板 (可能是考虑水压问题)。在永不见天日的地下避难室里，马桶
却是位置正常，运作顺畅。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Wi-Fi网络：金家的网络收讯极差，必须
接近天花板才能连到网络；地下避难室则是收讯极好。这也难怪电影接近尾声时，金家爸
爸对着避难室的马桶发愣了一下 。
电影中有一段没有台词的大雨戏，金家的爸爸、儿子、女儿从豪宅离开后就是一直跑一直
跑一路向下，提醒了金家：你们终究是属于下层阶级的。
除了高度外，空间的呈现也很明确，金家的半地下室住家封闭、杂乱、壅挤，朴家的豪宅
开放、干净整齐、空旷，而地下避难室则是完全封闭、无生气、永不见天日。
[2. 大学生 ]
金家儿子的好友是一个(应该是就读名校的)大学生，尽管只出场一次，我们依旧可以从学
经历、打扮、气质甚至气势上观察到，他在各方面可说是完全优于金家儿子。在不同场景
中，金家人提到那位大学生时也是赞不绝口“不愧是大学生”、“如果是敏赫哥才不会遇
到这种事”。
尽管如此，好友仍将家教工作托付给重考4次大学的金家儿子，表示因为不放心将朴家女
儿交给其他同学，另一方面也强调金家儿子的英文实力比一般大学生还好。
这暗示了2件事，一是底层阶级的能力并不见得比一般、上层阶级的能力差；二则是好友
并不认为身为底层阶级的金家儿子有能力追到上层阶级的朴家女儿。
[3. 能力 ]
承第2点，除了金家儿子的英文能力优秀外，电影也呈现了金家女儿的美术实力 (快速伪
造名校大学的毕业证书)、金家爸爸的开车技术 (在转弯时也没让朴社长的咖啡晃动)、金
家妈妈的体育能力 (链球比赛奖牌)。说明了金家的能力其实并不逊色于一般人，但他们
仍苦于失业、重考、没钱补习的境况中。
相反的，朴家则是能聘请家教增强女儿英文实力，以及开发儿子的绘画潜能。
[4. 石头 ]
好友送的“风水石”贯穿了整部戏，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它代表的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ideology)。
简单的说，这个意识形态就是对于金钱、对于上层阶级的执念 (注3)。好友送给金家儿子
的时候提及“这是能带来财富与考运的石头”，同时也一并带来可以到上层阶级家教的机
会。
后面几个场景也说明这个石头 (意识形态) 的威力。当醉汉再度出现于家门外便溺时，已
经在朴家任职家教的金家儿子一改过去不作为的作风，拿起石头试图威吓醉汉 (尽管他似
乎无法承担石头的重量)；大雨侵袭家园，金家儿子拿的不是其他贵重物品，而是那个象
征发财的风水石；在体育馆，自责的金家儿子紧紧抱住石头，跟父亲说“是它黏着我”。
但最终，这个石头还是没有成功让金家儿子发大财，反而成为砸破他脑袋的武器。
这个石头真的那么特别吗？在电影结束前，风水石被放入河中，看起来竟与旁边的石头没
有任何不同之处。这似乎是说明发大财的石头 (有钱人) 与普通的石头 (穷人) 本质上并
无不同，差别只是意义的赋予 (财富的积累)。
尽管已经放下了石头，金家儿子在最后一幕仍不愿放下对于发财的执念。或许在资本主义
社会中，没有人能真正的放下吧！
[5. 界线 ]
作为上层阶级的朴社长，最无法忍受的是逾越界线。无论是前司机竟然在朴社长的座位上
车震 (被金家女儿栽赃)，或是金家爸爸两次提到“毕竟你很爱你老婆吧！”，都让他无
法忍受。即使朴社长对专业能力 (金爸爸的开车技术) 是真心钦佩的，但依旧无法接受他
对于界线的逾越 (金爸爸擅问私事，以及...身上的气味)。
这也清楚传达上层阶级不能接受下层阶级任意跨越那个隐而未见、却又明确区分的界线：
阶级的界线。
有趣的是，逾越界线本身却充满了快感 (注4) ，朴社长在与太太的情欲戏中，要求太太
穿那件前司机车震所遗留在车上的内裤 (实际上为金家女儿的内裤)，朴太太则嘴里嚷嚷
著毒品。
[6. 美国 ]
片中朴家总是喜欢强调美国买的东西品质是更好的“帐篷是从美国订的应该不会漏水”。
这也暗示著韩国社会对于西方国家的崇尚，仿佛一旦跟这些强权国家有任何连结，自己的
等级也同样提升。金家儿子也利用这点取得朴太太信任，提到“Jessica毕业于伊利诺大
学”。
[7. 不可言说的 ]
朴家在开除司机与管家时，都未明说开除的理由。事实上，若是能事先查证或是说清楚开
除原因，就能提早揭穿金家的谎言。
或许是开除理由对朴家声名影响为负面的 (车震吸毒、肺结核)，又或许是以这种形式开
除有失朴家身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对朴家而言都是不可言说的，
就业亦然，金家都是透过人际网络才有办法“寄生”在朴家。职场乍看是在透明的就业市
场与法律规则下运作的，但实际上充满许多不可言说的潜规则。倘若不懂上层社会的门道
，即使想勾到边似乎都遥不可及。
[8. 钱就像熨斗 ]
剧情在即将进入转折前，出现了两句名言，第一句是“不是‘虽然有钱，却很善良’，而
是‘因为有钱，所以善良’”。
我认为这句话可以分成三种层次来解读：
(1) 金家妈妈表达对金家爸爸称赞其他女人的不满，并试图为金家的欺骗行为辩驳；
(2) 下层阶级看似贪婪邪恶，但一切只为了生存温饱，根本无暇关注什么“善良”；
(3) 上层阶级 (有权、有钱) 在社会中本身就意味着善良。
所以在后面金家爸爸才会在一切计画似乎都乱了套，面临失败时感叹为了生存“杀人也好
，卖国也好...”。对于底层的人们来说，除了生存外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二句名言是“钱就像熨斗，把一切皱褶都烫平”。
这句话很直白，钱 (货币) 作为一种衡量所有事物的基准，可以用来交换一切事物，自然
也能解决一切问题，完美一切不完美 (注5)。什么是完美？就是拥有能够移除所有不完美
的能力吧？
[9. 雨水 ]
大雨，是全片最重要的转折。
这场雨不仅改变了朴家的露营行程，也改变金家的命运。或者说，这场雨把金家成为上流
阶级的幻象给冲走，让他们必须重新面对作为下层阶级的境况。同样的大雨，朴家住所丝
毫不受影响，金家却完全被大雨淹没，仅能随手带走几件重要物品；同样的早晨，朴家迎
接的是儿子的生日派对，金家则是在体育馆等待捐赠衣物。
仅仅一场大雨就揭示了上层阶级与下层阶级所能承受风险的程度。
[10. 气味 ]
朴社长提到，金家爸爸好几次总是快要越线，但总是能成功不越线...唯独他的“气味”
越了线。这是什么气味呢？是体味、衣服味还是什么香水味？
答案是“穷酸味”，如同金家女儿提到的住家环境味道，或是朴社长说的搭地铁的味道。
这种下层阶级的气味让朴社长无法忍受。这也说明了金家人尽管伪装的很成功，却在气味
上露了馅，被朴家儿子发现“他们身上有同样的味道”。
气味作为一种象征，代表的可以是下层阶级的谈吐、说话口音、姿态、见识乃至于艺术品
味，这些事物是无法倚靠打扮、学历甚至金钱堆积来掩饰或立即改变的 (注6)。
无意间听见朴社长对于气味说法的金家爸爸，也开始留意朴家人对于无法忍受气味的动作
。最终，在重重压力下 (儿子生死未卜、女儿重伤、老婆与凶手搏斗)，朴社长的一个掩
鼻动作终于让金家爸爸理智断线，铸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11. 鬼 ]
朴太太提到，儿子小时候因为遇到“鬼”而造成严重创伤，但这个鬼其实是长年寄生在朴
家的管家老公。
这个“鬼”就像是那个在资本主义游荡的幽灵，时不时的浮出台面却又隐而未见 (注7)。
朴家儿子究竟知不知道那个是人还是鬼？我认为是知道的。因为他其实有发现并解读出管
家老公的求救讯号 (用摩斯密码)，只不过没有任何作为。这可能是代表朴家儿子认为真
相说了没有效果 (隐喻贫富差距、剥削的真相大家视而不见)，或是他不希望揭露真相 (
隐喻维护既得利益者)。
[12. 计画 ]
金家爸爸在大雨冲毁一切时，说了“没有计画就是最好的计画”。
乍听之下很不合理，毕竟，他们不是透过层层计画才能成功寄生上流吗？
但事实上，从电影中得知，金家爸爸曾经做过许多行业 (例如台湾的古早味蛋糕)，但最
终都是失败。下层阶级一再的计画，换得的只是一再的希望落空，最后只留下“不期不待
，不受伤害”的人生哲学。
正如同心理学的“习得性无助” (learned helplessness)，如果接连不断地受到挫折，
便会感到自己对于一切都无能为力。
[13. 一切都那么自然 ]
金家儿子在楼上跟朴家女儿偷偷谈恋爱时，望着草地上的宾客，自言自语道“明明都是临
时过来，却都很从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像上层阶级的人一样。
管家老公也在地下避难室，跟金家爸爸说自己“就像是在这里出生”。
阶级的差异就是这么的理所当然，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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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不得不佩服导演奉俊昊，居然可以把这么生硬的议题用电影说得如此容易入口。
对我而言，《寄生上流》与其说是一部探讨社会议题的电影，倒不如说是一部具有电影性
质的社会学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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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查 wiki 才知道他是韩国的延世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的，果然...
注2：事实上，这13个元素都是在说同个主题。
注3：马克思 (Karl Marx, 1818–1845) 指出，这个意识形态反映的是上层阶级的价值体
系，下层阶级却将统治阶级的价值观错认为是所有人的普世价值。
注4：可以参考巴岱伊 (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 对禁忌、逾越的论述。傅柯
(Michel Foucault, 1926-1984) 在《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 第一卷也提
到，维多利亚时代(17世纪)的性其实不是单纯的权力压抑，反而是建构许多机制去强调与
诱惑人们谈论。
注5：可以参考齐美尔 (Georg Simmel, 1858-1918) 的《货币哲学》(Philosophie des
Geldes)。不过他对货币的评价是比较悲观的─“当千差万别的因素都一样能兑换成金钱
，事物最特有的价值就受到了损害”─任何不可取代的、特别价值的事物都变得可以取代
、可用价格标记。我也是比较倾向齐美尔的态度。
注6：可以参考布迪厄 (Pierre Bourdieu, 1930-2002) 对于文化资本、象征暴力的论述
，尤其是代表作《区分：判断的社会批判》(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
注7：出自《共产党宣言》(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 开头：“一个幽灵
，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