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偷吃步的人生
比起其他大量手持的电影镜头，如《春光乍泄》、《醉生梦死》、《推拿》， 大象席地
而坐的镜头运动更稳定强健，如同主角韦布，被踢倒了会一直一直再站起来，镜头紧紧锁
住一个对象，几乎没有对跳，都是锁定主角的表情或动态，摄影机与演员靠得很近，许多
场戏一镜到底，这就考验了演员的表演功力，都知道侯孝贤、蔡明亮常常为了让素人演员
不躲避镜头会用远调的方式以达自然的表演，像大象一样让镜头和演员如同跳贴身舞是满
大胆的做法，必须对演员的表演有一定的自信，而锁定表情的做法又更加大胆，如果随时
可以带物件空间或手部的镜头，可以在演员的演出有破绽时把镜头移开，或把焦距change
给配角或远方，但这部片几乎没有可以让四位主角偷吃步的地方，焦段和镜头都紧紧锁定
他们，近乎直白堵实，看到后面构图一直重复拍主角的拉背甚至显出有点不懂机巧的迂；
几乎舍弃了手持可以达到的灵便和多样繁复的变化球。无法偷吃步，也延伸到导演背负的
压力，将影片剪成几近四个小时的版本，对于新导演而言非常不利，如果金主投下的资金
无法回收，会完全失去拍下一部片的机会，对一个导演而言无疑是死刑；更何况四个小时
的电影没有戏院愿意上，可以说是绝对预见亏本（在没有任何奖项加持前）；北京电影学
院毕业的胡波必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还是选择了这个完全无法讨好任何人的选择，接
近殉道。
锁定主角的镜头完全撇除了物件，如于城递菸给自杀者家属时菸掉在地上；
中学生韦布去奶奶家发现奶奶死了而在她柜子中掏钱；爷爷带着狗抱着狗，一般电影一定
会交代和戏有关的物件镜头：掉地的菸，钱，狗，但镜头近乎偏执的锁定主角，而省略了
那些镜头的游移花俏，仿佛主角们不管怎么动怎么跑，命运反正就在那低头俯视他们，逃
脱不了。省略到极点，以致于中学女孩和副主任在餐厅里吃饭，我们根本看不见桌上有什
么菜，只能看到她猛嗑冰淇淋，这么果断的就是只要戏，舍弃许多交代，电影还是来到了
近乎四个小时，因为场场戏都一镜到底又几乎调度完美，根本没办法剪，就只能接受吧，
它就必须这么长，跟大象的鼻子一样，不是为了造型或美观，它的生命自然而然如此。
然而，不太合时宜不太懂取巧，也是这整部片让人印象最深，甚至也能说是脱颖而出之处
。
若单把影像抽离仅分析剧情，大象会是一部做作到不行的片：一群在现实中挫败的人们在
寻找满洲里的大象。但就因它是影像作品，那几乎未经雕琢的室内室外光，混杂成一种奇
异的氛围，主角们说出那些话做那些事，也不觉得造作了，变成好像撕开生活表象的包装
，直接赤裸光秃秃呈现一些丑陋或恶心的部分，就像女孩总是对母亲说‘妳让我恶心’，
然而最让女孩恶心的或许就是她自己，看到自己的视频被上传，明明跟副主任没做什么的
视频，她的眼神却悲伤焦虑而绝望。电影画面中的受伤和孤单都是扎扎实实的，所以不觉
得那是装饰不觉得那是为了剧情起伏也不是为了批判什么，就是纯粹的东西，一种活着的
状态，也造作不了，而重点还是，所有话从演员嘴里吐出来都很成立，这就是演技和导演
功力的展现。虽然这个纯粹的东西看来有点愚钝也没什么光芒，反而让我在观影过程充满
温柔，完全不觉得它太长，渴望像镜头一样好好看看这些生命的每一秒。比较起来去年的
血观音好匠气（之前有发过一篇）；连毕赣文艺式聪明和抒情的野人也有些卖弄了。想逃
离自己、逃离这地方、逃离这个家和现有的关系，大概在每个人的生命过程中或多或少都
有过这种想法，
电影中却又反复出现强而有力的声音不断提醒这些人：
“去到哪里都一样，只会越来越糟，活着就是这样。”
在“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与“活着就得在这认命受苦”之间不断的徘徊和拉锯，就是整部
片的主旋律，精采的地方在每次不甘心的挣扎，我喜欢看角色那样的挣扎，于城不愿成为
跳楼者的加害者，不愿意被自己喜欢的人就这样甩掉，但他爷儿们的外表下比谁都心软，
扑火的是他，中枪的是他，放掉仇人去找大象的也是他。韦布，明明甩两下身体对方就自
己滚落楼梯，却连在旁亲眼目睹的好友都说“你不该打他”；忍受莫名其妙喝酒大吼的父
亲；自己喜欢的女孩嘲讽他去满洲里只能踢毽子，对他而言周遭的人仿佛是睁着眼活的瞎
子。女孩黄玲则是为了逃离妈妈过更好家里更干净的生活，不惜和自己觉得讨厌的副主任
接近，却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不断的吸著鼻子好像对一切感到不适。即将被儿子送去安养
中心的老人，只能和白狗一起在街上游荡，白狗被咬死了，他却无能阻止与讨回公道。在
观点转换间的叙事，都没有转场，直接就是镜头直跳，看到最后才感到，这些看起来不同
的生命切换都是一样的，心里还有微渺的希望：满洲里的大象。虽说影像氛围一股脑地沉
闷，但对白还满幽默，废物弟弟；那里有大象干你什么事；奶奶死了？我看你只是缺钱来
拿钱吧；这些句子都有些淡淡的讽刺和诙谐。
如果要说本片的缺点，就是所有人都太像要死不活的中年人了，中学生的顽皮假鬼假怪和
有点白目的交友方式完全看不到，不像《牯岭街少年》把少年们的状态掌握的这么好，感
觉这些中学生就像中年人一样面无表情地晃来晃去毫无生气XD或许也是有这样的少年，但
感觉全校的少年都差不多。举枪自尽的少年也没头没尾，但或许因为整部片充满一些莫名
其妙，似是而非的情节和对话，这些缺点也变得不太刺目反而满有整体调性的。
饰演地方老大于城的章宇让我非常吃惊，到影片后半段才意识到他是《我不是药神》里的
黄毛，在药神里我对那个角色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的自闭和几近于蠢笨的固执和善良，与
这个片头流气抽菸甩头发的男子完全兜不到一块，我觉得他在演戏时为了塑造角色连面部
肌肉用力的方式都很不一样，是一位令人期待与惊喜的演员。
想期待导演的下一部作品，觉得就算看到他潦倒也好，甚至想教他一些生存法则里的偷吃
步，
嗯，但都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