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家人:《小偷家族》】
“放在店里的东西,就还不算是任何人的东西。”
“只要没把店偷垮,应该就不算什么。”
“没有要求赎金,就不算是诱拐绑架吧。”
以老人、小孩、畸零人,与跟不上都市规划进度的畸零地,以谎言与偷窃为羁绊组成的小
偷家族,像是成人世界里的借物少女家族,以掩人耳目的手法与掩耳盗铃的借口活着。似
是而非的论调包裹着功能失调的社会家庭,像身上穿着总是过于宽松的衣服,才能遮掩伤
疤与撑起垮掉的身躯,无所谓地偷商店里的东西、偷领死者的老年年金、偷客人口袋里的
领扣。偷东西,也偷捡来一段他人遗弃的关系。偷妹妹的名字从事色情行业,当中有一点
点恶意的报复,出卖身体也变得轻松一点,同时也让出自己身体,让陌生人偷来一点计时
的温存。
什么是家族?电影前半段或许只是一个人找到、抱着另一个人,给一点温暖安慰;也是一
个人辨识、抚摸另一个人相同位置的伤疤。一起吃满是白菜或面筋的火锅,抱怨对方剪指
甲时乱飞,抱怨对方尿床。把脱落的乳牙丢上屋簷,给对方新身分新人生,取个崭新的名
字。
如同安藤樱饰演的信代所说,这样一路拾捡来的家族,至少是选择来的,比不能选择的牵
绊更强。然而就算明知不是属于自己的,相处时日一久也会生情,还是会期待一个称谓。
因此又如婆婆所说,不宜对彼此抱持着多余的期待。必要的时候,把孩子叫来面前,交代
身世,放手让他离开。
除了互相慰藉扶持,也有互相利用与算计,正如一般家庭一样。即使活在一个屋簷下被称
作奶奶的人死了,也不能悲伤太久,悲伤对他们而言太奢侈而徒劳,活下去的人还有活下
去的活儿要干。因此要说是遗弃尸体也罢,要说盗领年金也好,那都只是为了生存下来当
下最佳出路。就像究竟是诱拐还是收容,是偷窃还是借取,是出卖身体的色情行业还是疗
愈寂寞的安慰,许多事说不清楚,许多关系定不了型,难以划下分明界线。
然而法律终究得为犯罪定出特定模样,把事物装进去,把人圈住套住。
“叫孩子去偷东西,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没有其他东西能教他了。”
因此只能教他偷窃,变手法拙劣的魔术,鱼目混珠,希望骗来小男孩叫一声爸爸。
小男孩敏感而好学,从小鱼团结击垮大鱼的故事中,追问正义与公平的问题,不时觉察自
己行为与现实社会的隔阂,在魔术背面看穿成人的把戏与谎言。性的启蒙对应到心智的成
熟,亟需个人空间,不停长大的身体与心灵已经溢出小小壁橱,小男孩握著弹珠,在窄小
空间里看见整座大海跟宇宙。
除了身心冲突,小男孩的视角也提供了许多反讽。行窃之前会绕绕手指亲吻手背,或许是
迷信或许是切换身份的仪式,骗过了自己,殊不知一旁的妹妹已有样学样,内心动摇不定
,眼明心亮的杂货店老板黄雀在后再补一枪“别让妹妹作那种事”;生气时会钻进废车里
打磨石头,等著废柴大叔来领回那个谎言糊成的家,殊不知自己当年或许就是被亲生父母
遗弃在车里,恰巧被窃车贼用几千圆的铁锤击碎车窗救出。题外话,这个角色特别能引起
我共鸣,我小时候也曾因为目睹家人行窃被逮而带到警局里盘问,因此或许更能理解当中
的无力与无奈。
《小偷家族》议题游走灰色边缘地带,不刻意说教与营造煽情,在遗弃与拾起、聚起又拆
散、藏与露之间,在说出口的话与没说出的唇语口型里,埋入家族的羁绊、生存的艰难与
现实的复杂,最后在片尾一举爆发。
演员个个强大,特别是安藤樱片尾那场约五分钟直面镜头一镜到底的审问戏,最是令人动
容,连凯特布兰琪都赞不绝口。据说还是导演没有给台词脚本情况下,全凭角色状态临场
发挥。我想放眼当今全日本若要找人演出红天女,恐怕也只有安藤樱了。
到了后半段真相水落石出,电影再度抛出问题:什么是家族?是有名无实,会虐待遗弃小
孩的爸爸妈妈,或是有实无名,不轻易说出口的一声爸爸妈妈?只不过生了小孩,就有资
格当母亲吗?为了生存走上歪路的男人,是否就不能像爸爸一样维持一家子生计?
许多无解的问题,正如现实中的矛盾,电影只告诉我们,偷来的终究得归还。但来过了一
遭,有些痕迹仍会留存,像是不时挂在嘴边的数数儿歌,留存在蜡笔画里的海边浪花,不
见踪影只闻声响的烟花,兀自在夜空开落,又有谁能说不曾有过片刻的灿烂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