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好像很多禁忌爱情片，有明眼人劈腿盲人分不清同情还是爱、有异恋男变同恋女、有女明星末日老少配、有阳光小阿诺配夜行动物... 不过当然大家继今年抠蜜后最引颈企盼的应该还是“约克夏断背山”《春光之境》吧？两男也许帅度不如断背、鲜度不如抠蜜，但首先抠蜜拘束没露的、春光都大方露了，而且露得稀松平常没什么大惊小怪，这一场冬日约克夏的绝望恋曲，倒是比抠蜜的艳阳蓝天大宅美食之夏日恋曲，更令我认同多了。
背景在约克夏中型城市 Bradford 旁边山丘上，主角是两个牧羊人，在此牧羊人不像断背山的杰克恩尼斯那般浪漫帅气，穿着皮靴戴顶牛仔帽叉个腿一站就迷死小女生（然后怨叹怎么帅男都是 gay），而是呈现牧羊最操劳苦闷脏污的一面，绝没什么小女生会看上的。电影有描绘三位女角分别是三代，其中缺席的中生代与客串一下的新生代都是鄙弃农村生活要出走的，只剩下自小就跟着男人在农村的老生代女子，继续照料濒临崩溃的下代男孩们。
在我们这个都市中产阶级尤其是高文化资本青年对性别的态度越来越开放的 21 世纪里，谈同志恋情早就不是什么禁忌，反而忌讳同志的在城市文化青年场合中往往比较容易引人侧目。不过我们还是值得退一步想想同性恋的多种缘由，也值得想想我们都市文化青年看待乡村的态度。
同志的缘起
关于同志，古代塞尔特士兵之间早就有彼此交媾抚慰的传统，西方后来恐怕也只是在基督宗教下才大规模地禁绝，不然好像同性恋也只不过是会妨碍生儿育女其实也没啥问题。到今日，人们看待同性恋也有本质论与建构论，有的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天性导致了情欲认同，也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后天成长经验与规训或是反叛交织而成的。电影当然不会正面去辩论这些，只是看电影有框限出来的场合与剧情中，我觉得此片是站在建构论这边的，而且是很悲凉的建构论：没办法，只剩男人了，当然找男人 XD
电影首先介绍了三个女性角色，老一辈的是含辛茹苦的祖母，恐怕是 1940s前出生的还很传统就是女人持家一辈子；中生代是缺席的妈妈，没半个镜头但听男主角 Johnny 娓娓道来“她放弃了我们，去城市当个理发师”，的确女人的命运若是跟着男人，那不论是追求独立还是要跟好男人都要追求城市放弃衰败农村；下一代的是高中女同学，去城市上了大学偶尔返乡体验一下人亲土亲甚至摸摸乡民老同学的头，是 Johnny 最瞧不起的：“妳们去大城市上了大学周末回来一下，自以为什么都懂啊，啊？”
电影大概就这些女性角色了，很凄惨，看少数 Johnny 进城见人的戏如酒馆与拍卖会，女性就是那么寥寥几只譬如女同学，要 Johnny 约她出来打一砲门都没有！要打砲，基本条件当然寻找自己认同的，苦闷一年下山一天的小农夫彼此看对眼，把握这一天上了再说，这开片第一砲的金发小弟是一夜情最讨厌的黏腻砲友，完事后居然还想喝杯咖啡谈谈天？身段最愤世的 Johnny 二话不说冷血打枪。我们在此已知道：Johnny对家庭甚至人情都是绝望的，老子连母亲都不信任，泄欲一次才不相信有什么长久关系，就每次一个砲友替换下去就好。
可替换砲友
谈到替换，一夜情的打砲是种替换，用过就丢，还好今日青年也越来越明白情欲自主，做好安全措施就不用在那边哭哭啼啼当小媳妇。只是这个砲友用完就丢的情境，就要带出另一个更血淋淋的处境了：劳工，尤其是季节性劳工，也是用完就丢的。咱们的罗马尼亚男主角 Gheorghe 就是英国在欧盟下打开大门带来的移工，英国这从传统大英帝国一步步走向全球工业大国的社会，几乎每个世代都是仰赖移工帮忙打造出来的，在二战后帝国崩解的年代是老殖民地的新国协国家移民，近年是随着欧盟范围步步东进，有 1990s底的波兰与 2000s底的罗马尼亚。
不知不觉时序又到了现今这 2010s底，拜卡麦隆打开潘朵拉盒子之赐，英国的政治风景已截然不同，或是说潜隐的的政治冲突本就在那边、只是今日终于一次爆发而已，能爆发也未尝不是好事。英国 2016 年脱欧公投 Brexit 有明显的城乡分布，大体上金融服务业求留、传统农工业求脱，城市中产阶级求留、乡村小镇与传统没落工业城求脱（这里还有富南贫北的差距），被视为自由开放的多元文化主义者求留、被视为传统白人保守不愿接纳移民的求脱。我们从城市菁英掌握的主流媒体上，大概会觉得传统英国老白人好封闭，但其实那些传统英国老白人也有其苦衷。
主角 Johnny 就身负了这“北部、乡村、劳工、白人、拒斥移民”的偏见与苦衷。看他片中初次迎接“只在 Lambing季节打工一周”的 Gheorgio ，整个鄙视歧视甚至霸凌火力全开，不听人家姓名不听人家故事，只觉得你们这些外人来我们土地干什么，虽然这些敌视都是无谓毕竟还是你家请他来帮忙耶，但没落农村几乎压垮 Johnny 的愤懑就全发泄在这些面貌陌生的移工身上，正如今日愤懑的广大英国脱欧选民把自己的处境下坠简单归咎于“移民进来抢我工作”，有限知识与视野下却想不到可能是英国自己阶级不平等城乡不平等导致的，让菁英扩展帝国吃香喝辣牺牲底层。
可替换劳工
可怜的 Johnny 一直与爸爸奶奶上演一个关键辩论，残酷又简单，就是奶奶一直念“你要顾好身子别操坏，你一家之主耶”，因为她更痛苦的是“别像你爸，搞成这样”顺便念念中风儿子，然后虽然认命扛家却仍浑浑噩噩的 Johnny 往往没好气地回 "I can manage" ，中文字幕翻译“船到桥头自然直”。Johnny的中风爸爸是英国本土电影中的典型严父，他的外表就是一丝不苟，对儿子超严格处处管教打骂，但看不见的一面则是对自己超严格硬挺起来，许多英国中年人眉头皱几十年都回不去了变成脸的一部分 XD 这爸爸被妈妈遗弃自己硬撑一声，中风犹如传统英国之殒落。
那 Johnny 代言的、那继承传统的下世代英国青年呢（有别于在全球化中流动能力强的都会青年）？在工事与农事生产过程中操劳伤身的劳工，自古以来疗愈自己的再生产行为，就是收工后去小酒馆喝一杯，营养成分高又能买醉的啤酒成为千年劳工饮料不是没有原因的，欧洲中古到近代酒馆这地方除了喝酒往往还是打一炮的窑子，只是今日农村已没女性只好开启 gaydar 找同病相怜的男人。只是如果把打砲男人用完就丢连杯咖啡聊天都不给，那只是疗愈生理需求，心里仍是空缺，要让自己健康撑持走下去的再生产，真能有身无心吗？爸爸中风真的只是操劳而无心理缺口吗？
英国呀，如果一直把从四海前来朝拜帝国大都的移民当个劳工棋子、享受他们辛苦工作打造的砖石社会之后、却希望他们快快走人换下一批别来混杂白人社会，这样对待“可替换劳工”就像对待“可替换砲友”一样，不但对砲友与劳工是冷血，对英国自己的感情与道德更是冷酷，能照顾英国物质社会但绝无法照顾英国心。看片头两主角相遇看到这里，我们已经慢慢看出这部同志情欲片、隐然就是一则提醒英国现世的政治寓言。
牧羊人双手抚育
随着两男上山的 Lambing Season ，我们看见这政治寓言是很温暖的。尽管一开始 Johnny 仍一声不吭有砲就打，但大器的 Gheorghe 尽管看穿也愿意打砲、却强势压倒厉声宣示“我不来这套”。我们可以看见虽然国家土地经济消亡，这黯然出走宛如难民般的罗马尼亚农民倒还坚守了那颗心，这心就在一场场远胜《断背山》的肮脏农事中慢慢流露，看着小羊一只接一只接生出来，看 Gheorghio气定神闲温柔抚慰轻声细语，这地方也不过就是他打工一季马上走人的异乡，但他对每只羊都像对家人，此片冷冽肮脏的英国大地比《断背山》破败好多，但越破败那疗愈之心越美丽！
在一线我们看着新生代 Johnny 在以爱抚育中渐渐心眼开，从本来绝望自弃的行尸走肉找回生命火光，回视另一线即使身残仍要大声骂人的严父二度中风、奶奶噩耗一来再来伤心得都处变不惊了，两相对比我们也许可以发现：那心灵活水正是辛苦劳工身体操磨的最重要支撑，当然很多科学家可能会引证历历说身体健康就是身体健康和心灵一点关系都没？不过显然电影就是要这样说：无爱行走残酷大地绝对击垮你、有爱疗愈大地更能疗愈你自己。
当然电影正如现世，同志之爱虽如终于来到的春天心花朵朵开，但关起门开心之余面对社会又是绑手绑脚，也未必真绑手绑脚，看看发现真相的奶奶哭一哭后还不是很快想开大方祝福孙子追求身心健康的人生？同志明明可爱不敢爱，也许和英国白人与移民劳工明明可爱却不敢爱是异曲同工，在古代可能是乱石打死这类的，在现代可能社会迫害已减轻很多只剩下流言蜚语凝视指点，当代英国青年面对这种跨界人情与爱情，需要跨过的反而更多是心理门槛了。我们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排解的 Johnny 就一时没跨过，再次厕所约砲走回“可取代砲友”那只治身不治心的老路。
全球机械化之非人
最后一场 National Coach 追爱戏，Johnny明言“我以前浑浑噩噩，但我现在要搞清楚了”，也很像是过去苦闷的英国传统白人社群胡乱发泄咎责移工的心境，以前是傻傻跟着资本主义媒体风向觉得我工作没了一定都被他们抢走了，现在则是要正视物质的确已被全球资本主义摧残的土地与社群现状、我们小人物仍要用彼此的爱强壮自己不被它击垮。
然后这场戏，不但让小山小村的 Johnny 第一次搭巴士出门仿佛见到大世面，这大世面更是与全片约克夏山居牧羊风景天差地远的现代机械化大农场！这里不再有人动手耕耘，只剩下机械输送带等人按表操课；这里不再有脏污的土地与动物植物，只剩下铁皮厂房水泥土地与巨型机器；这里不再用双手抚摸感受细心抚慰，只剩下人们跑来跑去按著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钮；这里没有两个牧羊人一起看天空分享彼此故事，只剩下从国际找来凑在一起连言语都不通彼此恐怕也少往来的陌生人。
此片作为英国本土制作，其潜隐诉求英国的亲爱团结与全球异化之争辩，终于在这最后一场戏揭开面纱直白控诉了。在这留欧脱欧无限延烧之际，此片要倾诉的对象应该是脱欧派的苦命人，只是在正视其苦衷之余，也绝不忘记提醒他们的盲点：你们的敌人不是所谓“抢我们工作”的移民劳工，而是摧毁农村异化土地也异化人情的全球资本主义（几百年来还以英国自己的伦敦为首），反而不分四海的劳工农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从小处出发亲爱团结仍能圆满度过这苦闷处境。
God's Own Country
这片尾结局虽然是圆满追爱，但这场景也太悲惨，虽然遥远诉求的是回到初衷的约克夏山居生活，但片尾结局的视觉意象可不太圆满。还好，电影片尾字幕补放了曾经亲爱美好阳光普照的英国农家乐，那是个虽然有简单农具与农业机械帮忙，但人们仍然双手实作彼此扶持乐在其中的亲爱小社区，也许这曾经一度达到某种天人合一的人亲土亲才是 God's Own Country？
虽然片尾是个阳光农场收牧草，场景和本片约克夏山丘牧羊毫不相干甚至可能根本不在英国 XD 不过此片选择山丘牧羊的确也是英国片谈 God's Own Country的最佳田野，一方面“羔羊”与“牧羊”本就有强烈的基督教义指涉，另一方面从中世纪早期资本主义到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牧羊与羊毛供应都是英国在欧洲经济当中举足轻重的产业命脉。资本主义之恶对英国也不是新东西，一千年的在地牧羊人也都代代走了过来，只是要如何在牧羊生活当中面对残酷世界打造一爿上帝许诺的美好田园？恐怕不只在于汲营物质，而更在于修心学爱。
简单讲，就是英国人们呀、既然请了世世代代外籍移工来帮助我们打造田园、何不邀请他们一起住下来成家立业？说得情欲一点就是一夜情动物们呀、既然承蒙对方给你春宵一夜、何不喝杯咖啡留下电话多来谈谈情？说不定会是萍水知交或是一生好友甚至终身伴侣？
我喜欢《春光之境》更甚于抠蜜与断背山，它仍是一部同志爱情片，但我觉得它远远超出了同志议题而谈更广的人情议题，只是在这个社会处境下同志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而成为谈人情主题的具体媒介而已。电影准确地拍了英国北部贫瘠土壤冷冽天空苍凉大地，更拍了脏污土地羊水血水一塌糊涂，绝没什么好吸引都市观众投身农村的异国风情 XD 但越是苍凉寂静，那冬去春来的花开与片尾终于出现的配乐，就更是苦尽甘来的疗愈。强力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