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雕塑家 Alberto Giacometti ，我学生时期初接触他作品时都没什么人可以分享，不过事隔多年他在今日台湾的美术观众之间应该也算人人知晓了？说知晓好像又不太知晓，大体上应该很多人知道他的美术风格，尤其一定记得他那又瘦又长的人形雕塑，不过要说认识他像认识高更塞尚马蒂斯毕卡索等等传记都已经耳熟能详的早一辈艺术家？我们却又会觉得 Giacometti 好陌生。
本片由艾米汉默饰演的 James Lord 就曾经写过他的传记，只是我也不熟，而且来看这片觉得带着一颗“不熟”的心倒是刚刚好。这两年有好多艺术家传记电影（再谢谢一次佳映娱乐，为我们带来波希塞尚宝拉席勒罗丹高更甚至马克思）上映，不过这些艺术家电影大体上都是工整的剧情片，关于这艺术家的此生贡献与争议都非常清楚，电影就撷取各种人生阶段人际关系创作历程与人性挣扎，架构主角的一生甚至回视主角如何以艺术挑战时代，这应该算是传记电影精彩又安全的主流拍法。
但《寂寞大师》完全不同，首先它的故事框限的时间很短，只有 James Lord 给大师在巴黎画一幅肖像画的短短十九天；故事时间这么短，许多传记电影仍然能从单一事件侧写艺术大师写到完整甚至以小见大为他做下注解，但此片也没有，关于 Giacometti 此生所爱所恨所认同、其人生哲学与政治意识、其艺术思考与手法如何呼应这一切... 此片竟然几乎也是通通都没说 XD 如果有时我们看电影心想着增广见闻，看完这片出来只会交白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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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觉得此片另有种魅力，是个不一定专属于 Giacometti 而也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艺术大师身上的魅力，那就是亲身贴近大师看看他的创作历程，而且是很平凡琐碎的创作历程，什么艺术史可以谈得天花乱坠的哲思通通都看不见。谈到艺术史，这位 Lord 虽无正式的艺术史学位训练，但他凭著从小写作训练与兴趣在遇见毕卡索后就一路朝着艺术家传记之路发展，至少在艺术家与艺术史家之间他应该还是比较像后者，很会观察很会考据很会连结很会写。
一个满腹知识概念的艺术史家遇上一个艺术家，该搜集的该访问的都有满满资料可以写成一本大作了，那能不能交出自己贡献对方一点作品？好吧当然可以，不过看来这才真正踏进艺术大师的近身领域，那风景截然不同。此片当然看点是艾米汉墨与杰佛瑞罗许一老一少的互动，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西装笔挺富家子弟出身宛如雕像般又是同志界天菜（等等这不就是 Oliver 分身吗？）的贵公子 Lord ，一直都以一种很谦逊很崇仰很彬彬有礼的姿态面对大师。我们这一生遇见大师的机会不多，真遇到一个还不亦步亦趋崇拜个五体投地吗？
但真大师往往是不来那套大师建制的，才不要徒子徒孙簇拥山头，才不要旁人崇拜说好听话，才不要处处谈文论艺讲一堆大道理（当然啦追求这些的“大师”也是不少）。大师身边小跟班看多了，他往往真想看到的是小跟班眼里一闪即逝的真正火光，不要再跟我屁股后面当个附属品了，要真正当个自主闪耀的人，这才值得我振笔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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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中，贵公子 Lord 虽然拘谨西装彬彬有礼，但显然大师也是看见了什么火光，就是要出言挑衅勾他上船作为新题材，这是大师挑战对方还是大师挑战自己？电影也不告诉我们了，总之是丢出个挑战咱们就来玩玩看，反正老子简单一间小巷工作室身无长物，不像你事业很大机票很多还要算准 schedule ，咱们就来逼逼看，看你作为一个人的火花何时被从西装底下逼出来，才能让我画出来。
待在画室近身看大师的每日创作，往往会觉得吹毛求疵充满控制欲的大师像个暴君，总是不容妥协地要你这样要你那样，你真这样那样听话照做后他又嫌弃你，然后刚刚说的全都不算砍掉重练 XD 这的确是很多艺术家（甚至艺术学生阶段就很常见）的冲突与矛盾，不只 Giacometti 有（只是此片拿 Lord 亲身具体纪录的 Giacometti 为活生生例子），他们尽管脑中有灵光乍现也有冷静规划，但总是在与描绘对象互动之中处处捕捉新讯息新想法，一路在自我推翻当中绞尽脑汁手上尝试互相激荡也互相打架，累个半死。
往往雕塑画个一时三刻就累个半死，总要抽离出来出去散步吃喝享受生活放松找灵感，这仍不是 Giacometti 独有而是人人皆有，怪老头 Giacometti 版本的脑内剧场是怎样电影也并没去挖。我们只要知道在艺术史家如常坐咖啡厅喝半杯可乐的短短时间，艺术家可以两颗蛋好几片火腿起司配两杯红酒清洁溜溜... 那一时三刻脑内激荡的创作过程，其消耗热量可以把一根竹竿人变成大胃王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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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电影来说（不知是否是 Lord 忠实记载的），这段时间 Giacometti 同时也在画他的妓女情妇 Caroline （我们好久不见的 Clémence Poésy） 。妓女呀，情妇呀，为什么艺术家总是喜欢跟他们勾搭在一起呢？历史上她们往往是道貌岸然社会中极少数可以让艺术家聘用来画裸体的边缘人，反正她们名誉早已归零就没名誉问题了；而心理与身体上，我们又看见妓女与情妇归零后毫无枷锁挥洒自我，那生活中的火花处处有戏，就算时常是演出来的，演到嗨起来往往也和真实没两样，真是苦心寻找生命火花的艺术大师最好画的对象了。
同时画两人，我们显然可以知道 Caroline 举手投足都是戏，相对之下 Lord 每天正襟危坐板著一张脸而且越来越沉。也不是说 Lord 这人就真没妓女有趣有人格，而可能更像是他的人格在大师面前都缩回去了，反倒妓女在大师面前可是肆无忌惮的（也许是妓女抓恩客的心比传记作家抓大师的心抓得更好？），要买车就买车要选色就选色、老娘今日要出游大师你就别婆婆妈妈了给我上车再说！身为大师高处不胜寒，有些二流大师享受的是徒子徒孙逢迎簇拥，但一流大师箪食瓢饮之余享受的却是人间一个个可与我平等对话甚至尖锐冲撞的心灵呀。
每日挑战顽石 Lord 的挫折感，也许都要靠热情洋溢的 Caroline 给她每日活水复原回来，尽管大师挑战超越真要逼出火花的山头仍是 Lord ，但他对这很容易就热情奔放的 Caroline 显然也是敬重而珍惜的。大师不存银行只压箱底的珍贵破钞票，每花一张买妓女春宵就要花两张买缪思女神的活水，能跟这些黑道人蛇打交道恐怕也让大师在平日庸碌无聊中激起点斗志或玩性，跟他们相处比跟一直毕恭毕敬的 Lord 相处有趣多了，更是比家里那个又想衣服又想鞋子的糟糠妻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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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师要在艺术与在生活上追寻火花鄙弃建制之余，也不免把本来可能热情相识却年复一年走入柴米油盐的糟糠妻给弃之不顾了。糟糠妻 Annette（也好久不见的 Sylvie Testud！枯瘦肢体竟有七分神似 Giacometti 瘦长雕像）毕竟仍是个凡人，渴望凡人的家庭与基本好生活，既然生在社会就无法如 Giacometti 箪食瓢饮不改其志，显然他俩过去也是有过我容光焕发你来画我的热情时光，只是现在糟糠妻渐渐磨到了庸碌，令追逐热情的大师再也画不下去了。
但若不一味追求热情而求更多形态的存在，她何尝不会是 Giacometti 招牌瘦长雕塑的灵感来源？抬头看树的日常何尝不是新风景？没办法，艺术家这种脑内一堆辩证却又不像学术界让扎实证据与推论锚定自己的自虐动物，就是一直不停地追求、不停地执恋，同时却又不停地检讨、不停地推翻，正如比较接近正常社会生活的弟弟 Diego每每带着笑容旁观“他焦躁绝望时才感到快乐”，也许是种觉得逼近极限正在接近什么未知的感觉吧？
衣冠楚楚的完美雕像 Lord ，也许是大师最难撼动的那堵绝望高墙，却同时也可能是他创作一生前所未见的艰钜挑战。顽石十九日不点头，我就十九日一画再画慢慢挖你多一点，反正画个作品就是在接近一个人的火光，就看你给老番颠我逼多少天会露出多少火光，反正形式上的笔触配色构图老子一小时就可以从头做起。这样让自己屈居大师之下把机票一延再延的 Lord ，终于忍无可忍画下一个 deadline 强势一次，也许大师这才真看到这小子的自我负气伸展了？那么这相识一场一切已不枉，那十八天画不出的面孔终于有了神，这 deadline 说今天就是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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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大师》这片无法当一般传记片看，因为看完了我们也完全搞不懂 Giacometti 在艺术史上的定位，也完全搞不懂他经历的地理历史与他的哲学或政治思索，甚至看着看着连 Giacometti 这名字都快要忘掉了 XD 能看见的只是一个箪食瓢饮啥也不求只求艺术的老番癫，而这追求艺术不外就是在巴黎这满满建制的庸碌社会中，追求人眼中的灿烂火花与交心一刻罢了。
此片虽然无法成为一部总结 Giacometti 大师一生的传记电影，却带领了外人走进一个赤诚艺术家平凡却激动的创作历程，那都不是什么天花乱坠的艺术史或政治社会哲学等唱高调可以天花乱坠书写的，就只是一场交友、一刻交心、一趟飙车、一顿红酒起司火腿下午茶，剩下的空挡谈天论地聊聊无聊的毕卡索与有聊的塞尚，耍耍立体派与超现实主义的嘴皮子，然后一刻不得闲仿佛过敏上身似地把工作室一堆瘦长雕像一揉再揉... 大师这卓越动物总是偏执地追求完美，但追求到了又成为平凡动物，珍惜那平凡的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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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看完后我才知道这是演员 Stanley Tucci的作品，他拍起来看似没有工整架构甚至没有完整的起承转合，但他很严谨取材却又很轻松活泼地拍出了一个个令人又哭又笑或是哭笑不得的日常当下，让艺术大师与传记作家大师都从艺术史课本上的神圣权威化作有血有肉的凡人，出来像苍蝇一样萦绕我们身遭令我们又好气又好笑。然后就在这好气好笑欢乐促狭的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赫然发现这样子近身看大师除去了光环虽然艺术史知识越来越退化，却更加接近那平凡无奇却又纠结可贵的艺术创作本身。
这片有一老一少两位天菜，看两人一个木头一个番癫本身就很过瘾，两个天差地远的心灵也不过就是要看见彼此华服之下的赤诚火花而已。而我以后更想看的火花，是这个在银幕前总是衣冠楚楚引经据典促狭嘲讽的光头黑眼镜 Stanley Tucci，把他的演员建制拨开后看他导演声音，又是什么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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