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才看《抓狂美术馆》,明显的场景是现代美术馆,明显的社群是中产阶级,明显的点题叫作“广场”。这片中展览的口号“广场是信任与关怀的殿堂,在里头,我们有同样的权利与义务”恐怕人人也都喊到烂了,老实说也不是什么新概念,不过现代美术馆就爱展这个,中产阶级的文化生活就爱听这个,当然一家家美术馆一家家艺廊都要年复一年旧瓶新酒卖了再卖,没新梗就要委托疯狂行销公司砸狗血爆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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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公共性只是理想
这乌托邦一般的广场理想,概念一点都不新,比较惊人的是概念拿出来两千多年不停套用都还是新的,因为两千年来的人们都还是学不会 XD 这些西方人谈广场,最早的应该是谈希腊城邦 agora,那所有市民齐聚一堂平等对话共尽义务的户外殿堂,然后罗马广场诉求共和,中世纪广场诉求市民共治抗衡贵族,19世纪革命年代后广场更诉求普罗大众推倒 ancient regime ... 终于到了 21 世纪丹麦广场在承继以往“同样的权利与义务”时更加入了“信任与关怀”。
只是“广场” "Square" 这概念提出时,艺术家一定都或有意或无意忘掉的,是这历代广场本来就不定于一尊,甚至他们那定于一尊的想像也都是泡泡里的自爽幻影。光就西方传统来说,城市广场至少有 1. 一个市民广场,市政厅前,至少名义上是城市各家各行会公共讨论; 2. 几个市场广场,专事交易买卖,在哈伯马斯的公共领域模型中还属于“私人领域”; 3. 几个教堂广场,那虽然也是日常生活交流之地,可完全就是听权威单向布达了。(更别提贵族统治下砍人头的市场广场 XD )
其中应该只有“市民广场”是本片广场作品那位艺术家想要诉求的,但他们历史上出现的 Square 才没那么理想。希腊有 Agora,但专属市民而把奴隶抛在后院;罗马有 Piazza ,市民阶级背后的奴隶来源更多范围更广;中世纪市民广场,也只给进到城墙挂到行会取得市民身份的城市人,没行会认证或一直被拒城墙外的都自生自灭;至于 19 世纪普罗革命潮的先驱 1789 法国大革命,那广场也不过就是一批民众推翻下一批的断头台,连知识份子市民菁英都罩不住的...
说穿了 Square 从来不曾是“在里头,我们都有同样的权利与义务”,西方历史每个世代的美好广场都是靠阶级区分与排除经营出来的,在少数实验中真要搞法国大革命或无政府主义让大家权利平等?结果是什么我们都知道,掌握权力的城市菁英 bourgeoisie一定小心翼翼封印起来。这中世纪菁英市民 "bourgeoisie"到了今天就成了我们朗朗上口的“资产阶级”包括本片谈最多的“中产阶级”,他们在现代社会的公共领域最有表面的影响力,却也最无所遁形。
同样的权利与义务?
回想一下这空间概念与空间演进后,看看这片真觉得挺恶搞的。此片虽然有一个身为典型中产阶级菁英的馆长主角,但他自己或公或私的故事线分成好几条互不相干,电影甚至常常跑到博物馆其他场合跟他都不相关了,甚至有些场合中要嘲弄的是其他人而把主角当成路人晾在一旁,有时候有那么点群戏的感觉但随时又走回单主角叙事,这单主角的成长说老实话也是片片断断不太有个主轴循序渐进... 这一切都没关系,看此片还是可以享受连连的。
也许欣赏此片不用太重长片的整体结构,就放松享受一个个片段当下即可。电影开宗明义由馆长谈这“广场”展览,这艺术品本身看来就是找个石匠重排几块石头放一条灯管,放个解说牌就完成了,这样偷懒也叫艺术品?也许是很偷懒,但电影导演并不偷懒,仿佛身在这个展品背后偷偷延伸一串行动艺术,在各种大家习以为常的中产阶级场合中丢出令人不悦的震撼弹,在中产观众行礼如仪好棒棒地赞颂“广场”艺术品时,看看真的广场你有多少本事消受。
阶梯广场,馆长致词大家聆听拍手,厨师致词大家看都不看鸟兽散?厨师不是“拥有同样的权力与义务吗”?广场始祖 Agora的希腊市民们不是都要一体聆听布达接受任务吗?通常乖乖待厨房的厨师率先爆气,今日菜色同样也是一套艺术品不准呼拢过去,看几个中产能消受。
艺术家座谈会,任何人买了票都可以参加,任何人有意见都可以发表?那有个满口“垃圾”毫不留情的妥瑞症患者,他直白表达这难听意见该不该听?这发生在视觉艺术座谈会还轻松,要是发生在表演艺术舞台下才是精彩 XD 想想看有气质有品味的古典音乐与歌剧,在 19 世纪时不也曾是可以大声站起来嘘人下台的吗?
私领域并没那么私
好吧,美术馆这个其实也是充满限制但中产观众还傻傻自命“公领域”的地方,被这样挑战大家都不爽但也都硬吃下来了。那回到我们觉得可以做自己的私领域呢?很遗憾,只要出现了与他人的交流对话,就算不到公共讨论的三人而仅限两人对话,一样是个微型“广场”检验我们到底能不能接受“同样的权利与义务”。
男馆长带女记者上床,可以是传统的有权男性吃弱女子,也可以是两情相悦或各取所需。交媾恐怕也是一种广场的交流,你既然不是打手枪而是与对方交合而产生了 10cc ,那这产品可以视为你独占的资产吗?看馆长珍视著觉得属于自己一人的私密小套套,被女伴咄咄逼人要过去真是令人疼惜,但若真要说性爱是互相,难道谁有权力独占?同样地,女性要来控诉性爱中的男性权威,那妳对权威的追迎不也应在广场上受平等检视?
最难堪的还是主线故事“找手机”:我与属下密谋行动,那属下与我是否要享同样权利尽同样义务?我为我被夺取的东西不计手段伤到了人,那别人为他受到的伤害可不可以不计手段讨公道?此片两个小时下来我们的中产主角代表 Christian都是一路躲躲藏藏的,在这个下至车站小七上至郊区社会住宅拉出的大广场中,他无法当个市民站出来公共讨论,只能一路躲躲藏藏眼不见为净。
公领域从来不想公
电影这“戳破广场”的难堪高潮有两个,无声的是最经典挑战全场中产神经的猿男表演,全场只有 Dominic West 还能跟他虚情假意地“公共讨论”两招但也马上落荒而逃,剩下的西装骑士们虽然最终挺身而出勇救公主,但只是证明了中产心中歌舞升平好棒棒的“广场”并不存在,中产阶级还是学老市民菁英划下壁垒控制异己才是安稳 XD
有声的,则是“广场”的权利义务总结,也是美术馆作为一个自以为公共领域的幻灭总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女孩爆炸影片,要推销的还是广场的理想,要诉求的还是“你忍多久才会挺身而出?”但真正刺到大家“才懒得挺身而出”之黑暗面的冰冷讯息,就是中产集体的学界政界宗教民众媒体所不容。是地,我们就是要对遥远战火的难民不闻不问,很多都来到了我们北欧我们也好想当没看见,大胆馆长你敢说破就请下台谢罪吧。
单一记者提起“不是伤害言论自由吗”的矛盾,只是狗吠火车(或许这记者也不是真关心言论自由,而只是要逼馆长里外不是人):“广场”从来非关言论自由,也非关同等权利与义务,还不如说更像关于管制与统治。不论是狗血宣传还是猿男求偶,都应是“广场”同等权利义务梦幻教条下要保障的,最终戳破,说实话也没啥不好。
信任与关怀的梯厅
到电影最后,虽然这“广场”艺术品的梦幻诉求已经体无完肤,与其说是拿来诉求大同理想还不如说是戳破,但本片显然也不是那么绝望的。全片在前两小时架构的一幕幕生活广场现形记,谈的都还是关于那口号后半句的“权利与义务”,倒还未曾触及前半句的“信任与关怀”(当然看展者入场几乎都选 "I Trust" ,表演一下罢了) 。其实也是有,只是一闪而逝,就在片头那场上班时间的广场骚乱中,馆长主角的“信任与关怀”初次付出却吃鳖,从此走上争取“权利与义务”一路打下来越打越乱的小战争。
回想电影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尴尬,大家开始都想诉求“同样的权利与义务”,但当真实践起来却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受不了了终于原形毕露,抛弃理想横加管制回到原点。有趣的是这一切冲突当中都缺乏那非关权利义务的“信任与关怀”,当一切风波都告一段落,所有高潮都已结束时,电影才静悄悄地把那一线“信任与关怀”重新拾起,让自命付出一次(帮助路人)吃两次亏(被抢手机又被闹)只报复一次(黑函塞信箱)这样算下来应该很委屈的馆长,不顾委屈伸出手来。
两个方形回旋楼梯厅,不同的尺度不同的材质,就是一个瑞典两个不同世界。大理石梯厅来了一个充满悲愤的城郊公共住宅底层小孩,公共住宅梯厅则来了个馆长与两位千金,也许这才真正体现了一点点那“广场”里人们平等交流的理想吧?权利与义务也许是大规模治理的模型,但我们也不能忘了它的基础可能还是要基于小规模两三人之间的“信任与关怀”,才能从权利义务一团乱说不清的僵局中试着解结,不然只是冷冰冰地权利义务大乱斗、最后还是以武力解决。
西方社会中的“广场”一直关于竖起壁垒纳入与排除,也一直关于那少数纳入的“菁英市民”或说“中产阶级”的掉书袋理想。不过历史的现实是,再多的壁垒都挡不住广场一次次出现异己,一次次出现我们不认识的城外人、异乡人、次等人,都跑进广场带着不同的文化身体等待平等的交流。我们现代社会若仍想管制掉他们,那就大方做吧;但若我们现代社会有企图纳入他们,不论是道貌岸然还是风花雪月还是真心接纳的企图都好,除了我们擅长的理性工具“权利与义务”外,更不能忘了“信任与关怀”。
这个提醒放在这几年正逢难民收容与衍生社会问题的 2010s欧洲富裕国家,更是切题。许多国家如德国与瑞典都快速安置了一堆难民,然后快速给他们一套“成为德国人”或“成为瑞典人”的融合计画催促他们上轨道、期待他们享受权利共尽义务加入劳动力市场,而当这些难民融合出现困难开始脱序时又皱眉感叹他们冥顽不灵。异文化融合光靠冷冰冰的权利义务也许是行不同的,还需要把他们当一个个各有情怀各有历史的个人来相处,加点“信任与关怀”也许才是这理性社会需要的良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77vsmBya2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