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这座名为奇幻城堡（Magic Castle）的廉价旅馆。
人们来到佛罗里达州——关于这里，除了想到迪士尼乐园，除了毗邻加勒比海的热情音律
，是不是很难扒开美好的观光外衣，抚摸里面不可直视的坑疤？人的想像力在舒适圈里长
住，骑乘着旋转木马，投币换来一具具华丽包装的借口，合理化对我们对绚烂灯光的驰往
以及，阴暗角落的漠视。
当分布在各年龄层的人沈迷、追逐各样顺着资本社会逻辑而生的精致玩具（芭比娃娃到香
水）时，《欢迎光临奇幻城堡》用一个半虚构的故事，冰水一样浇在头上，提醒你并不是
人人都买得起同样的玩具，提醒你有些不愈的结构性伤口存在。固然电影可以因想像而自
由失真，拍摄的地址却真实存在，轰隆隆的直升机起降真实存在，有本有据的社会问题也
真实存在。
奇幻城堡住着餐厅服务员、洗衣工、各样蓝领阶级人口，来来去去，不会变的是劳动结构
的弊端和连动的家庭病灶，隔代教养、毒品、价值观，以及金钱......在这里都是冰山一
角的问题。
一开始我们透过小孩的眼光目击这些问题现场。即使是小女孩Moonee，这个作为地方上头
痛份子的领头羊，带着其他孩子做出吐痰、行乞、放火、制造停电各种麻烦，小孩的问题
其实更是大人的问题——这来自失职小妈妈海莉Halley，平日带着Moonee做一些坑杀观光
客的小买卖维生，到后来变成偷窃、性交易，与其说谋生，不如说她只是筹房租为乐趣，
呼麻才是人生。Moonee完全看在眼里，行为是母亲Halley复印的模子和放纵。
一是因为那些问题在成人社会里过于复杂无法直接言说解决的，或是艺术的留白考量而诉
诸童心、不明言的做法，确实能令许多观众想到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或
是尤其结尾的处理，若不是艺术创作者可称英雄所见略同地具有某些共同默契，就是有意
对《四百击》这样经典又一次的回应仿效。但这并不是另一个版本的是枝裕和或是一味模
仿经典，《欢迎光临奇幻城堡》同样借由小孩诉说那些苦痛，更为残忍。
偏偏这样的残忍还是表现在Halley这个长不大，其实也还是孩子的小妈妈身上。Halley是
一个把自己推向悬崖不可（或是让观众理解为不愿）回头的，极致的毁灭因子。饰演
Halley的演员固然表现极佳，回想把某样物东西怒贴玻璃的神镜头，痞到没道理。只是在
《欢迎光临奇幻城堡》缺乏起伏的平滑叙事水平上，一次又一次的爆炸，有时候也是点燃
观众不耐的危险引子。《欢迎光临奇幻城堡》可惜与异常残忍的是，没有给Halley太多机
会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不管是波西米亚、追求人生自由，都构不成理由让人谅解她在放火
现场拿起手机自拍的显示的行为刻板。
对于Halley的道德自觉和拯救成分，遗憾地我们只能归结给导演无理赐给她一个死缠烂打
的不可教化个性，一步步逼近悲剧悬崖。
至于Moonee，有没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呢？观众看到一丝光线。见母亲一次次耍无赖，
摔烂食物：“妈妈你干嘛这样呢？”最后也关心那个可怜被打的邻居妈妈，真心相拥；关
在浴室的漫长时候，估计她都知道妈妈在做什么，只是静静等候而已。电影稍稍可爱的一
点是，从来没有给Moonee真正的邪恶，她也不是从纯真走向腐坏，她从头到尾都是纯真而
已，不知道最后怎么救妈妈，怎么做和怎么说，于是只能哭而已。两个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能哭闹的孩子。
最后谈谈旅馆经理Bobby（威廉达佛）。从“你的上班时间很奇怪哟？谁来照顾Moonee？”
与得到“你不是我爸”的家庭吵架对话，观众看到一个长不大的Halley，又看到一个无异
于父亲的Bobby。Bobby居中作为一个中介、调停的刀子口豆腐心角色，一次又一次收拾母
女俩的烂摊，进行威逼，一方面给无能的母亲海莉鞭子，私下却给孩子糖果（冰淇淋），
怀柔与施压并行，无处不在注意著孩子的行为和安全（赶跑想对孩子下手的居心不良份子
），Bobby俨然介入一个教育与照顾功能失常的关系里权充为监护者。
虽然《欢迎光临奇幻城堡》里几乎不曾透过情节或人物之口直接提及迪士尼乐园的存在，
观众仍然可以察觉某道隐形墙之外，不远的那边就是童话的迪士尼园区，而这边是美国梦
瓦解粉碎后的真实废墟。银幕避开那些我们都去过或至少看过的，熟悉到不行的迪士尼场
景（虽然也是技术层面上拍不起），我们看的是居住在Magic Castle的底层社会孩子玩的
危险游戏——狩猎观光客、说谎练习、扮小钓手等同情心上钩。社会上合法施予孩子或大
人的安全游乐设施是，以成功等正向价值为材建盖的、以梦想为名圈划出的迪士尼乐园，
一个价值正确的安全岛屿。小女孩Moonee的乐园却是摩铁旁的废墟，游戏方式不是云霄飞
车的速度刺激，而是对庸俗痛苦的人生吐痰。
玩具一再被提及，包括邻居Dicky搬走前把不方便带走的玩具分送给所有孩子，施与受两
端，依依不舍与殷殷期盼的孩童眼光，是人内里的，一辈子的物质欲望。如同Halley这个
小大人对物质生活近乎毁弃式的依赖——毒品、刺青、打扮，周边都是她的玩具。Moonee
泡在浴缸里帮玩具马梳头发的长镜头中，观众还在漫长时间里雾里看花的时候，她应早知
道大人在外玩的是什么游戏了。结局在音乐明显而古怪地变奏下，拉出一段快速剪辑和
《鸟人》式的超现实解读可能，小女孩的逃亡意味无处可去，又是跑进一个更不可靠的、
现实谎言堆起来的童话壁垒里，但孩子又不能做什么，便只能逃进玩具城堡里。“佛罗里
达计画”其实是迪士尼乐园原始的建案名称，迪士尼的童话以幸福快乐做终，现实的童话
却是Moonee和Halley这对分道扬镳的末路狂花，在世界上不断上演，无可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