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杀手》不论 2019 还是 2049 对我来说都从来不新鲜，因为他要挑战的争议议题对我来说从来不争议：复制人，有感情有思考，是不是人？当然是！有没有记忆或能不能生育都是人，就算是朝生暮死的也是人，都要用最高诚意相处的。虚拟情人如 Joi，对我无微不至，是不是人？当然是！她是自主的还是被写出的程式都好，她的喜怒哀乐是自然还是人工都好，她只要表达了喜怒哀乐，对我来说她就是人，一样要用最高诚意相处。
甚至没有喜怒哀乐的物件如一匹小木马，一个小洋娃娃（银翼杀手 2022 ），这些都是有血有肉之人会投注感情的“心爱之物”，我们会把我们的心爱之物用过即丢吗？当然，在银翼杀手 2049 这部末世未来电影中，人们是会为了生活继续制造巨量废弃物的，也是仍然只看见小木马的交换价值待价而沽的。但主角不会卖，对物件有感情，和对虚拟人物有感情、对复制人有感情、对人有感情，都是一样的。
http://imgur.com/4K07yXD
甚至我们童年都听过一些老掉牙的童话寓言故事，譬如说不要攀折树木、树木会哭的，不要乱丢玩具、玩具会哭的，不要乱丢垃圾、大地会哭的。这些东西到底会不会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能否养成敬天爱人的美德。也不用说这么高远的美德，就说推己及人就好，我们能够看到任何人与动物植物、甚至没生命迹象的物体、甚至没实体的虚拟程式，都投射以自己的爱恨与理想吗？
也许，对一个人来说一个对象真不真实，未必是要看那个对象的客观条件与资格，而是看我们自己怎么看待他。我们若能视他为人，认真地付出情感，才决定了我们自己有没有灵魂。
http://imgur.com/OrxqJyo
因为爱，所以我存在
女主角 Joi是个程式，她的一切真可能全都是被写程式写出来的，但她除了技术上无微不至地给普罗劳工主人看想看的、听想听的之外，甚至还可以非常体贴地替主人想到主人自己都没想到的，尝试推进主人不曾体会甚至不曾意会到的未知。至于她自己对成为真实体验生命的渴望，自不在话下，那甚至不是我视她为“人”的必要条件。
男主角 K/Joe是个复制人，但复制人有情感有记忆在这 2049 早就是公认的现实了，K 更如同 Joi一般显现了想要体验人生掌握真实内存验雪花的成人渴望，而能让本来 Wallace公司设计的“绝不违抗命令”本能都被他给自觉违抗掉了。K 扎扎实实体现了成为一个人的客观条件，不过本片还要考验他主观上有没有那个认真付出情感的灵魂。
LAPD 上司 Joshi，自己应该就是个真人吧？但这个角色在一路对 K下命令之余，能够引起人认同的应该还是那几场把 K当个人来平起平坐的感情戏，譬如喝酒“命令”K 谈谈自己的记忆，虽然最后说了一句 2049 老生常谈“你没灵魂也活得不错”，但事实上完全把 K当个人来看待，甚至最后也心照不宣护着 K消失走人。很幸运，这片还有个人类代表还像个“人”。
http://estaticos.elperiodico.com/resources/jpg/7/8/1493640933087.jpg
我够格，所以我存在
这片的人类代表好像很少？除了警长 Joshi之外好像就是企业大老板 Wallace？如果人类相信神以己身造人，那么也许成为人伸张人欲的极致就是来当个上帝？Wallace 就明显地显露了“我是创造者，生养千万人”的自鸣得意，而且很享受生杀大权都在自己手上，在电影中就制造了一个生育复制人，失败杀掉，也制造了一个仿 Rachael 的诱惑复制人，一样是失败杀掉。别说这些复制人都呈现高度的人性如求生与恐惧，就算她们只是两台机器人，懂得推己及人的人怎可能这样把物品随意抛弃？
Wallace 最得意的女儿 Luv，是最听话的复制人，算是这时代最听上帝话的天使吧？荷兰酷妹 Sylvia Hoeks 演起来真是邪恶到极致又俐落到极致，我却最重视她冷血杀警长时流下的那两滴眼泪，眼泪流归流脸上肌肉仍是铁面无情，真的是最认份卖力的劳工，直到最后在海上与 K决斗她还是沾沾自喜“我永远是最强的”。够强，够狠，够敬业，够忠诚，这一切的“够”架构了她存在的价值，正如我们在这社会汲营功名向上爬又视爬不上来的人为蝼蚁，只有午夜梦回偷偷流两滴眼泪，醒来就强迫自己忘光光。
http://imgur.com/XWDDhJd
再看回本片最多的复制人们，初登场的 Sapper Morton就是个自觉为人的复制人，他当然可敬可爱，他一直待在这棵枯树旁边养殖虫虫应该也是为了守护那“奇蹟”之母。不过 Sapper 在一切行为可敬之余，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奇蹟”，到最后我们才知道那奇蹟就是复制人也可以像人一样自然生育，这样子他们才有自信自己和人并无二致，有完全的正当性起来革命了。不过，以我的眼光来看他根本不需要看见奇蹟甚至相信奇蹟，只要有那颗为他人为理想付出的心就够成人了。
片头有 Sapper 对奇蹟的执著，临死还在念“你们新型复制人不懂，因为你们没见过奇蹟”，仿佛奇蹟是一个资格，若没有奇蹟就没资格为人也没资格革命了。到片尾，我们发现以独眼龙 Freysa 为首的复制人反抗军，就是以复制人可以生育的奇蹟作为他们“比人类还人类”的存在价值，然后努力保护 Ana Stelline 这个神主牌（在玻璃罩内），却可以对人家父亲 Deckard（这个更接近生育真相的关键角色）下达追杀令，这和人类把机器人或复制人“用完就丢”又有何不同？
http://imgur.com/Hm8DFjU
我实践，我就是存在
好像不论电影内还是电影外，大家都对“你是复制人还是人”与“到底复制人算不算人”这些问题寻寻觅觅绞尽脑汁，譬如 Freysa 与反抗军勾勒出了这些成为人的资格与使命，而电影外的广大观众也一直在意“福伯饰演的 Deckard到底是不是复制人”？电影很讨厌地死不给我们答案，但也透过 Deckard的嘴巴告诉我们答案一点都不重要：“我只相信我所记忆的”，就算是被植入的也好，那就是我仅有的了，我要伸张我的生命与人性当然就是基于这点仅有。
谈到仅有，全片最令我感动的还是那场仿佛《第六感生死恋》上身灵媒的性爱戏。我们知道从《银翼杀手》开始这 2019 社会就已经非常疏离，人们彼此付出爱甚至表达情绪的能力越来越退化，都退到每人一小间的胶囊公寓里去了。到第二集这 2049 社会，继承前集人类杀手日复一日血汗工作的复制人杀手，也复制了这个疏离，他仅有可以相处可以付出爱的对象就是虚拟情人 Joi，这放在当代根本是个从电子鸡到 A片到初音的概念，是给我们拿来恣意发泄用的。
不过没人可爱的 K竟将爱人的理想投射在 Joi身上成为了完美情人，我等现实世界的情人都要学起来呀！自己渴望成为人，自能投射而体察虚拟情人成为实体的渴望，这个礼物送出来，Joi 摸著污染雨水和雪花如天降甘霖，怎么可能不死心塌地爱上他？两个都是人工产物，在成人甚至成真的资格上处处缺陷，但 Joi硬是在最有限的物质基础上做到最拟真，可以从外面请个应召女郎作为媒介。这场戏，这同步越是断断续续地不到位，越是令人感动，仿佛看见性能力与爱能力已经被剥夺见底的灵魂，还是要努力从仅剩的那丁点凭借当中做出最多的爱。
电影当然是以 K的成长体悟为主轴，这一路上他看见的邪恶代表是 Wallace企业自毋代言，他看见画地自限等待资格来存在的是 Sapper Morton与 Freysa 等复制人反抗军（连应召女郎 Mariette 在和 Joi斗嘴时提的也是有无实体的“资格”）；然而另一面，示范给他看超越物质资格也能自我实践的是女友 Joi，片末在 Joi 死后 K 还在路上看见同一张脸但不相识的巨大投影，说著那句可以哄骗每个人的 ”Good Guy Joe”，放回 Joi & K 的语境我们知道这绝不是在照公式哄人开心，只是 “Joe”是资源有限的 Joi所能找到的唯一文字凭借，就拿来鼓励心上人。
http://imgur.com/yxfmcRL
无情荒地，有情人
这部电影当然重点是未来世界的美学，是 Roger Deakins精美又震撼的摄影，在前集《银翼杀手》聚焦拥挤城市之上这集跑了更多的市郊与荒野地景。本片当然就是 K的成长旅程，他见到了这么多人认识了这么多“存在”的意识型态，那么他游历的这么多地景，是否也呼应了这些人的意识型态呢？
加州郊区农田，农田的空照布局和今日差不多，但颜色变了，因为农作物农场变成了蛋白质农场，一样是 Wallace公司一个蛋白质培育计画就整个席卷大地。洛杉矶市中心，如前集一样是高层高密度霓虹灯城市，一样是跨国企业并吞，延续上集的日资这集又多了日式自动贩卖机与 SONY 大霓虹灯。垃圾场，圣地牙哥区？人类是很浪费的，地球都到这个地步了人类居然还可以每天派超大垃圾船送来山高的垃圾，这个地球从来不是爱人惜物的世界。
Wallace 企业总部，却是温暖到有点像沙漠的黄色，虽没拍到沙漠但有强烈的沙漠化暗示。这里的屋顶倾斜，室内巨大，连开窗都是一开就开一大面，光照进来简直世界都不同了。室内则有一个个上下的楼梯穿越洞口，看起来像金字塔与密道，却是活着的法老王在这边指挥奴役，一个人坐在无人能及的金字塔核心内甚至还有波光潋灩，在此说出“人类文明自古都需要可用完就丢的奴隶”真是贴切。
Ana Stelline 记忆工作室，方盒子粗犷主义现代建筑内是一个白净的牢笼，空无一物的光滑墙面说好听是个可以无限制造记忆投影的画布，但记忆魔术方块关掉后只是一片寂寥的斗室，实在令人不得不联想她可能是被 Freysa 等反抗军软禁在这里当神主牌号召大军的。她是有幸自然生产的人类，空有许多理想创意却只能制造记忆，只能基于八岁前经验羡慕外面的飘雪。不像外面的复制人 K，还能摸真的飘雪，真的来救个人，真的来牺牲个性命成就件小事情。
我们记得上集《银翼杀手》的室内摄影特色就是好小好挤好黑暗，但总是靠窗外的霓虹灯闪烁或转动来给室内人影一闪即逝的光线；这集的室内摄影大体上是白墙白灯，并不黑暗却是很枯燥的平淡，反而上集在黑暗中还有的一点蠢蠢欲动在这集的白墙白灯下都消失了，K 真正变成了一具庸庸碌碌槁木死灰的身体。唯一出现过一次的室内黑暗与微光照入，倒是在反抗军基地 Mariette 叫醒 K时，这照入的阳光比上集照入的霓虹灯光更真实而有生气，有点像是中东风土建筑与大太阳，正蠢蠢欲动的反抗军基地就做这中东游击队意象？
赌城废墟，雕像被冷落在这甚至头颅丢弃在此，又是一个用过即丢的冷酷地景。Deckard 藏身于此，每天喝威士忌听猫王唱歌，他还是很老派的，只珍惜 1960s那地球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时光。遇上了一个女人（甚至是一切都那么像旧情人的女人）过来渴切问自己爱不爱她，但只要一个眼睛颜色不同，他就知道眼前这不是他的女人，不管这新人到底有多少独立人格多少情感等自己回应（不用爱，一个体谅就好），都只是冷冷转头就走一眼不瞧。Deckard 也许代言的是我们现阶段绝大多数人类的态度，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一翻两瞪眼。
也许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吧？曾经度过 20 世纪黄金岁月，人类主角代表 Deckard走入了对过去的乡愁与对现世的冷感；但一被生产就是 2049 破败地球还没个身体只关在客厅的 Joi，当她第一次拿着男友礼物走出阳台淋雨，当她第一次跟着男友搭飞车飞越这垃圾大地欣赏残破地景，脸上竟藏不住那珍惜生命的狂喜。我们知道地球再残破，这个残破世代都会把它一点一滴活到最精彩，正如没有身体也要拼凑做爱一样，有多少命就要努力活多少。
http://imgur.com/7higrhs
城墙外，K 的重生
也许《银翼杀手》系列真正的主角还是与我们观众同种的人类 (?)主角 Deckard，前集让他见识复制超人 Roi赞颂生命拉一把的热情，这集再让他见识复制圣人 K舍己为人的仁心。看来最高等的人类总是最愚昧，低两阶的虚拟情人反而在被榨干的地球尽头走出了极简的爱，低一阶的复制人尽管记忆不属于自己但推己及人成全人家父女自己也开心，Deckard 不可置信错愕了一下才怯生生进去向女儿伸手。尽管在这残酷世界人类总悲愤地“以爱之名保持距离”，下集若能和女儿一起携手冒险才是真人生，就是死了也不枉。
那边厢，我们的大情圣 K满足地躺在石阶上享受雪花。自 20 世纪初叫作 "K"的人总是寻寻觅觅一路碰壁找不到存在的位置，政府体制已容不下他的自主，黑白两道都要洗他脑拉拢他，甚至那通往天堂成人的最后窄门也不属于他。最终 K还是在城堡外倒了下来，但这位 K在无情的城墙外做完了有情的一件事，才是 more human than human，人类都要衷心佩服。
《银翼杀手2049》是本可以津津有味看两小时半的摄影集，爱设计的可以看 cyberpunk关注社会议题的则可以看可见未来的末日想像。核心故事说严肃点又是延续《银翼杀手》第一集的存在辩论，但放轻松点它又是我们熟悉的不得了的老套，不论是“我思故我在”，还是“你的行为界定你自己”都不是新奇的概念了。当然最棒的是有帅哥 Ryan Gosling 有美女 Ana de Armas 而且有本年度最荡气回肠的爱情！当然说它是爱情片有点夸张，但爱是让一切孤寂都活过来的良药，说不定也是绝望大地的一线希望呢？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jiqa-PWGQY
（本文标题取自曾昭旭教授的书名《因为爱，所以我存在》，爱真是现世生活与科幻未来的关键呀！在此顺道推荐：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35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