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金牌特务：机密对决》，真是相当失望，好像吸了毒满脸变蓝全身僵硬似地，回家还是先复习第一集当解毒剂吧。也许第一集的叙事令我不是那么有共鸣，但以电影来说它真是掷地有声之作，主旨清楚且呼应社会状况、剧情主轴紧紧聚焦议题、甚至所有角色设计动作设计台词设计道具设计，几乎全部都在侧面包装这议题，真是精采。
《金牌特务》第一集，当然那帅气有劲又带着三分华丽奇幻的打斗风格是重点、对经典谍报电影与环保份子或英国绅士的挪用与讽刺也是重点，前者令我们热血沸腾后者令我们忍俊不禁。不过我认为更值得探究的还是那“男孩的成长”叙事。
第一集是很英国的电影，但英国大众并没有那么疯它，最疯它的是美国、韩国、还有台湾也很疯。我想这“男孩成长翻身”的叙事是更符合美国与东亚国家想像的：要翻身，你要靠自己，我知道你对阶级有愤懑不平，但请放下愤懑加入我们，发挥你的才能磨光你的剑，穿上西装和我们一起大放异彩！
青年翻身，靠才能
当然这片是以底层故事开始的，片头那二十年前的蓝斯洛就是国家菁英公务员，公务员阵亡了孤儿寡母受到国家承诺的照料，包括那英国曾经应许过的社会住宅美梦；但看过《摩天楼》或关心过英国社会住宅问题的都知道，那些承诺很快都破灭了，Eggsy 就如同千千万万的国宅第二代青年没有出路，尤其在这英国失业率大增公共支出大砍的 2010s，青年失业问题更是严重，不论英国还是海外已开发国家的青年应该都能感同身受。
然而，这电影显然不是要认真解决青年失业问题的，只是要在失业青年中找出“值得的”人才，延揽他们进入菁英圈子，在本片就是延揽 Eggsy一个人，其他在社区游手好闲的朋友并不是本片关注的对象，甚至本片国宅环境中的青年大部分是帮派混混、他们自甘堕落没有希望国家根本懒得管、甚至国家派来的菁英主管还要拿雨伞打屁股教点 "Manners"。
当然，国宅的社会问题很严重，在家户外是帮派混混横行，在家户内则是一个苦命女人惨遭霸凌成为禁脔，而且自己心理失守殆忽母职毫无希望。这片让 Eggsy努力出人头地回来接妈妈走，是很感人的传统孝心叙事，不过这叙事把基层女性视为一个毫无动能的客体，是关在古堡中的待救公主；这待救公主不但无能脱困，甚至对困境没有意识，会浑浑噩噩地依赖霸凌者、会浑浑噩噩地赶流行买那张 SIM卡、会让自己被愤懑绑架到抓狂、甚至会让自己成为拿刀杀女儿的发疯母亲。
阶级愤懑，要抹平
这一切的救赎就在 Eggsy身上，你虽然是底层却是优秀的人才、只是被埋没；你虽然对传统阶级忿忿不平，但请你驾驭这愤懑，用在对的地方找到舞台。终有一天，你可以磨光全身棱角、穿上西装成为绅士、加入我们平起平坐一展长才！当然这阶级愤懑还是要让你发泄一下的，电影就把这传统的恶形恶状交由亚瑟与查理两人代言，他们是食古不化的傲慢老贼，你帮我们解决掉也不错，请好好发挥狼性公司未来就是你的天下！多么诱人呀？
食古不化的老贼只是保守、未必邪恶，但本片把“狗眼看人低”与“吃里耙外勾结坏蛋”两个形象理所当然地叠合在一起、把“瞧不起下层阶级”与“想灭掉下层阶级”两者理所当然地画上等号，制造 Eggsy干掉老人光荣接班的正当性，也是一绝。要说英国传统贵族有没有这么坏的？当然有，但传统贵族很多种，许多也像《唐顿庄园》老爷那样阶级分明脑筋总是转不过来，但也有贵族使命感要把草民的生计都扛在肩上。本片塑造 Harry这“进步贵族”以对比亚瑟和查理这些邪恶的“保守贵族”，一刀两断，无非是要来给下层愤懑找到出口发泄的。
让 Eggsy正当地发挥“愤懑”将坏人亚瑟正法之余，电影也善用“愤懑”当坏人 Valentine的致命武器，是用无孔不入的免费手机 SIM卡，仿佛告诉我们这行动通讯年代各种社群媒体与短信轰炸都是刺激愤懑的来源。当然同样是说社群媒体，这是一种观点，认为它会散布愤懑毁了社会、需要 Eggsy来解除危机；但换个观点看，社群媒体引起的社会愤怒，何尝不能是普罗大众的经验连结与反抗动能？不过“愤懑”在本片是要被平息的，不只是 Eggsy要平息、拿刀杀女儿的妈妈要平息、被魔音穿脑的大众也要平息，可怜没能平息的就成为牺牲者 Harry令我们惋惜。
同样地，本片也用了个“环保恐怖份子”的身分来塑造大坏蛋 Valentine，同时也告诉我们他这分享免费 SIM卡的“平民企业家”背后一定有阴谋。当然平民企业家有好有坏、环保份子有务实有激进，但本片对这两个正当进步的社会诉求，都挑选了最坏的切片来呈现。我们不能说社会企业家与环保份子当中没有坏人，真要找当然很容易就找得到，但本片就是选择呈现这一面而不呈现另一面，无形中塑造一种“想挑战社会既有规律的，其实都居心叵测”的印象。
坏蛋 Valentine刺激人们愤懑互相残杀、而 Kingsman 用西装与仪礼抚平愤懑以自持，《金牌特务》这谍报动作的正邪对决架构于焉成形，掷地有声。
立足世界，靠狼性
然而，此片虽然一方面要求平息愤懑，另一方面也并没有要你心如止水冷静自持，电影要让 Eggsy当的可不是个彬彬有礼与人为善的传统绅士，而是要好好施展拳脚大放异彩的酷炫绅士。这最后一场打斗不只要打到帅气俐落美梦成真，更要发挥接班的“狼性”，于是在穿上西装的最终决战中，Eggsy 渐渐从如鱼得水变得不可一世、电影也越来越自我中心。
本来 Eggsy身居边缘被人霸凌时，他是个好朋友与好主人，和被瞧不起的女性学员 Roxy 与被瞧不起的小哈巴狗站在一起，他总是不离不弃伸出援手互相拉一把，尤其在宿舍与跳伞等训练戏份中 Roxy 和 Eggsy互相扶持的关系最是动人！只是，到了电影末段，本来有搭档女主角地位的 Roxy 突然间变成个工具角色，担纲的是虽然技术要求很高也很危险、但没什么戏份大放异彩的太空狙击手角色。 Roxy 任务完成回来，居然只给了她一个“Eggsy 干得好”的欢呼镜头，就不明不白消失了。
而 Eggsy拯救世界完成任务后，也完全忘了还有 Roxy 这个一路携手走来的好伙伴，整颗心已经飘到那拯救世界的大奖身上了。这大奖，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如自己的妈妈一般是“牢笼中的待救女人”！本片让女性主义者最头痛的地方大概是那段邂逅公主的牢房对话：“拯救世界可以得到一个吻吗？”“还可以从后面来～”这种调情话在一般状况下是两情相悦，但在牢房内外的关系下就变成掌握权力的威胁了，想得救的公主面对陌生人能不讨好吗？当然本片一定会拍得很自愿、很挑逗、很春心荡漾，让我们觉得“其实女生也喜欢、男生也喜欢，有什么不好？”
男孩梦想，女孩呢？
一人逞英雄拯救世界，是许许多多传统男孩的梦想，虽然总是有其他伙伴联合打击才能成功，但潜意识里男孩总向往个人英雄主义，天上的女同事就当没看到吧、电脑前的男性长辈随便道声谢敷衍过去就好，真正乐不可支的是拿两杯香槟满足我自己一人的浪漫、或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性幻想”。这性幻想也是种传统英雄的“狼性”，拯救世界是要让世界崇拜我、拯救公主是要让公主臣服我、而且识相的公主不论是真的还是假装一定会打开双腿或献出屁屁给我应得的奖赏。
嗯。
我承认这篇写得冷嘲热讽地，但真要说我不喜欢《金牌特务》吗？那也未必，只是我们知道它的世界观是很保守、很个人、甚至很自我中心的：国家与阶级亏待了我，我满腔愤懑自暴自弃；但我不要埋没我的才能，要磨去愤懑的棱角，成为成熟男人西装笔挺加入职场，把以前瞧不起我的老家伙取而代之，然后回家孝顺妈妈过好生活。这是非常右派的价值，一切靠自己努力争取向上爬，会是杂志上“小人物力争上游”的成功故事，仿佛一个底层孩子出头了、整个底层人人都可以翻身，只要你努力。
当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时，这是你我每一个力争上游的男孩（或女孩）的励志故事；当把眼光放在集体身上时，我倒不是那么在乎自己一人一家大放异彩，而更希望给整个阶级找到个出路。电影聚焦前者令广大观众热血沸腾、一圆拯救世界抱得美人的男孩梦，尽管这不是我最关心的，但无论如何是激励人心向上的好事。这个主题贯串全片并用各种设定与设计完整包装，当然值得一个 [好雷] 。
不过都要拍续集《金牌特务：机密对决》了，男孩既然在第一集苦尽甘来梦想成真，那第二集总要开始能够看见别人吧？这“看见别人”在第一集最令我头痛的还是“看见女人”这问题，Eggsy 除了在低潮期与 Roxy 互相鼓励冲破玻璃天花板外，到最后春风得意时他（与电影）都忘记了这位独立的女性伙伴（Roxy），只聚焦在男孩的奖赏（公主屁屁）以及失能的待救公主（妈妈与妹妹）身上，有能力而让他注目的女性只有利用残疾危害人间的奸角（刀腿女）。
有空再来写写第二集的感想，就先从性别问题出发好了，越想越是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