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拼图》(Memento) - 人生中的“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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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过但完全不记得的事，对你还有意义吗？
如果有一个无法建立新记忆的人，他未来过的每一天都会被遗忘，这样的人该
如何度日？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Leonard（盖皮尔斯）自从某次家中被人闯入、妻子被奸杀、他也被击昏后，
就丧失短期记忆力，无法建立新的记忆，人生停滞在事发当晚。他只能记得那
次暴力事件的片段点滴，以及在那之前的人生。于是Leonard决心化身为复仇
使者，定要找到逃逸的杀手，为妻复仇。
《记忆拼图》是克里斯多夫诺兰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作品，改编自他弟弟写的短
篇小说。本片采用的手法非常大胆，当年还是初生之犊的诺兰已经展现出过人
的自信。《记忆拼图》一开始即为故事的结局，片头的谋杀就是整段时序的最
后一刻，只是观众还不知它的意义。之后剧情分做两条线，一条彩色画面的故
事线采用倒叙，一段段倒回去让观众慢慢推测某一神秘女子Natalie（凯莉安
摩丝饰演）与片头被杀的Teddy（乔潘托利亚诺饰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另
一条黑白画面的故事则是往前推移，内容是Leonard在电话上与某不知名人物
谈到过去担任保险专员时处理的一个失忆案子。两种叙事不断穿插出现，在《
记忆拼图》片尾汇集至同一时刻，并带来最惊人也最痛心的重大转折与结论。
这种叙事手法听来像炫技的噱头，但待看完整部片，会佩服诺兰的高明手
法──这复杂方式太适合Leonard的故事了。在Leonard的脑袋里，任何见到的
人，都让他担心是要来欺骗或伤害他的，毕竟对方可能早已与他见过好几次、
知道Leonard的弱点与过去，但Leonard却完全忘了对方。如果用正常顺序描述
故事，观众站的角度就较为类似那些旁人，冷静观察著Leonard。但经过诺兰
的安排，观众也会一起感受到Leonard的心神混乱、慌张与担心，跟他一样害
怕忘记此刻发生的事（Leonard怕被陷害、观众怕跟不上剧情），虽然观众仍
有优势（看过的东西会记得），但面对每一个走来的人，观众会与主角同样惶
惶不安，不清楚对方先前曾经做过什么、为何这么做、是不是Leonard曾跟对
方透露哪些资讯，并且会跟Leonard一样匆忙而吃力地拼凑零碎记忆与线索，
希望找到解答。
但是，越往后看，观众深刻体会的感受，不再是惶恐，而是悲哀。经历那场可
怕梦靥后，Leonard剩下的是空虚无力的人生，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早已停在
丧失记忆之前，没法再往前走，走的每一步都会忘掉，仿佛从未发生过。他身
边，甚至身上，到处都是自己先前留下的线索，但当这些资讯越留越多，得到
的结论却是越凌乱扭曲不合逻辑的，而且由于记忆不连续，所以留下的线索往
往都是去脉络化的粗暴结论，更难帮助他理解现实。
随着《记忆拼图》更接近结尾，则点出了更残酷的事实：记忆并不可靠。即使
是Leonard脑袋中还保留着的往事记忆，那些成为他人生唯一基石的东西，也
不一定能相信。记忆不可信，除了因为人脑总有极限以外，也因为有些人的心
理状态会本能地逼迫脑袋扭曲记忆。记忆，其实带有“从个人观点出发的解读
”，这些解读建造了每个人自我认知的环境，因此几乎可以说，你我都是自己
人生故事中“不可靠的叙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s)。而这些感知，并不
等于现实，每个人从自身角度出发、获得与分析资讯的能力皆有不同限制，主
观性是不可能避免的。
这一点，在心灵受创的Leonard身上显得更为严重。Leonard曾说：“都说时间
可以疗伤，但如果对时间已经无感了呢？”他没有新记忆来阻隔过去、把那些
痛苦往事向后推，无时无刻都不断回到他妻子死亡的那个时间点。看着
Leonard将人生全副精力摆在缉凶、复仇的模样，我突然意识到，复仇对某些
人可能是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它让人不用直接正视伤痛。只要忙着追求正义
、拨乱反正，感觉自己有贡献些什么，为逝者扳回一城，就不用静下来面对即
将把自己吞掉的空洞。由于时间无法疗愈他，这场以暴制暴的复仇游戏恐怕永
远无法终结，也令他成为别人利用的目标。
片中有角色问Leonard，“如果你不记得那个复仇，那么复仇还有意义吗？”
Leonard给了一个气势磅礡、正气凛然的答案，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的确，
复仇对Leonard本身恐怕没有意义了，因为他记不得，所以永远无法感受到平
静，也因为无法有新记忆的他，永远与那个伤痛如此接近，因此他恐怕不会有
勇气停下脚步面对，而必须不断找理由走上复仇之路，直到终点。
美国总统川普本人与他的团队，创造了不少流行词汇，“另类事实”(
alternative facts)就是其中之一，总统顾问在受访时，说明白宫发言人对于
就职典礼上参加人数的不实说法并非说谎，而是给出“另类事实”。《记忆拼
图》的Leonard，则把“寻找另类事实”当成了人生目标。虽然《记忆拼图》
在电影开头就给出了线性叙事之下的故事终局，但Leonard的人生早已没有起
点与终点，他永远在一个圆形困局里，寻找各种另类事实，给自己继续兜圈子
的理由。
题外话：
经典影集《欢乐单身派对》(Seinfeld)第九季第八集《The Betrayal》，讲述
主角一行人去印度参加婚礼的故事，由于它的逐段倒叙而非常知名，对这种手
法有兴趣的朋友赶快找来看。它本身致敬的对象是1983年英国剧作家Harold
Pinter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Betrayal》（我看过的译名有《危险女人心》与
《背叛》），由杰瑞米艾朗和班金斯利主演，讲一段外遇故事，叙事方式正是
一段段倒推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