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创作的领域中，有一种来自日语的说法，叫做“御都合主义”，大意是“为了剧情
的推进，生硬地加入些不合理的发展”；比方无视在先前剧情中曾叙述过的背景故事或伏
笔、剧情中发生了过多不可能的巧合、角色突然做出与它原有个性完全不合的举动等，这
些都可以算是御都合主义的一种。这种“不合理”的手法其实并不是在现代才被人发掘，
早在古希腊时代，便已经有“Deus ex machina（God from the machine，中文可作‘机
关神降’或‘天外救星’）”的这种说法，即是当一部戏剧的剧情陷入无法收尾的窘境时
，由一个起重机把“神”降下舞台，来解决剧中角色的困难。
事实上，“不合理”的要素，并非必然会导致作品的毁灭；反倒是正确运用作品中存在的
“不合理”，往往能使作品增色许多。像是《死侍》在电影中突破第四面墙，与观众对话
的演出；《少女与战车》把“驾驶战车”变成一种名为“战车道”的女高中生部活（社团
活动）日常；《环太平洋》、《哥吉拉》、《金刚》等怪兽大战的电影中，“怪兽”这种
角色的存在；乃至于现在其实已经很泛滥的“僵尸”、“吸血鬼”题材等，将看似“不合
理”（至少相对于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来说）的题材，置放于一个“合理”（作品有自己
的内在逻辑）的背景后，从中制造出的冲突感，反而正是这些影视作品中吸引人之处。
初看《台北物语》前，光看网络上的爆雷（如Das Kino波电影的推荐文，该篇推荐文相当
值得一看，虽然雷光了剧情，却鞭辟入里，不会像谷什么莫的抓不到重点，也不会让人不
想进场看片），我一直以为这部片会是给人“御都合”感觉相当重的一部片。毕竟在故事
的最后，必须把看似没有什么理由凑在一起的一群人，硬塞到一个阳明山的别墅里面来场
“G8高峰会”，而且他们各自面对的问题、台词，甚至比台湾的一些长青乡土八点档剧情
还莫名其妙，简直是不合理中的不合理。这样的片怎么可能会好看呢？然而，在第二、三
刷后，不得不佩服这部片（不能完全说是佩服导演，因为我无法确认导演是否有这样的意
图）的地方，是他仰赖了“让观众进入戏剧”这样的方式，克服了它必须面对的不合理─
─
先跳脱一下《台北物语》这回事，在三刷《台北物语》的两天后，我去看了最近刚上映的
《恶灵古堡：血仇》，讲真话，这部片大概是最近我进场看过期待跟落差最大的片。今年
我看过的电影不少，热门电影像《星际异攻队2》、《限制级战警3》、《玩命关头8》等
片就不说了（这种片大多是我妹拖着我去看的，她的看片口味非常好莱坞），小众电影如
《海边的曼彻斯特》、《第一夫人的祕密》我没有错过，甚至包含一些他人口中的雷片，
好比《攻壳机动队》（2017）、《金刚战士》（2017），我也还是进场支持，而且支持得
很开心。（可能是因为我对这类型的片子有爱，而且并不因为我是这些作品原著的死忠拥
虿，就会去“刻意贬低这些作品本身的价值性，以证明‘我很内行’”吧）
截至目前为止，今年进电影院带给我的体验，总体来说是好的，但这回的《恶灵古堡：血
仇》，不得不说，除了打斗场面很精采以外，剧情方面可说是完全符合“御都合主义”这
五个字：平平是被开枪扫射，死的一定是配角；同样都中了病毒瓦斯，主要角色一定不会
马上毒发，而有比较多的时间寻找解药；被无人机以飞弹攻击，全场都死光，只有反派要
角完全没事；女主角被绑架，只因为她长得跟反派要角已故的亡妻一模一样；甚至到了最
后，里昂似乎好像忘记了他的前同事在电影中段，死前拜托他去拯救自己的妻小...当这
一连串不合理的巧合已经多到让我开始自问“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意外这边会有这么不合
理的发展呢？”（除了我真没料到电磁砲炸得倒大楼却炸不死僵尸王，只好靠置入行销的
Ducati莫名其妙炸翻他再补一枪）的时候，我才惊觉：
啊！《台北物语》之所以会这么好看，不正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这些事情在故事中却又好像很合理，而不会不合理到让人生气吗？
这个结论可能很荒谬（虽然大概不比《台北物语》本身荒谬），但当这部片用俗艳（但收
音超差）的电子音乐BGM、毫无意义的争吵对话（“我不是叫你去买饮料吗”“就没有饮
料店啊”“什么叫没有店”“@#$%^&*”）搭配一直旋转的手持拍摄街景、突然降低的解
析度、超大盖过台词的背景音...等等一切荒谬来麻痺你，让这些荒谬的密度多到让你暂
时忘记有一个“合理”的真实世界存在时，你就已经被网罗进《台北物语》的世界了：女
作家可以永远在同一间咖啡店对着没开机的电脑打字、阿姨可以四处向人胡说八道而且环
游世界六圈、小偷救出来的老板刚好是都更案逼死他爸爸的建商...这些单独摘出来可能
都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设定与桥段，却并不违背于《台北物语》世界的内在逻辑（这不
是开玩笑，这部片事实上内在逻辑非常严谨）。
好比说，“我的故事精采到我想自杀”这种话，在现实世界听起来也许突兀又不知所云，
但阿姨一路下来的表现（得了癌症之后列下了要环游世界、见到外星人、选上女总统、得
诺贝尔奖的一长串清单，一夜激情后居然问人自己有没有打呼，谈判前一定要拿出墨镜
...）却说明了“她‘就是’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小偷能在阳明山的别墅遇见害
死自己爸爸的黑心建商，助理姊弟当然也可以突然发现小偷就是闯空门让爸爸变成植物人
最后死去的凶手；爷爷跟小三可以为了一杯饮料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当然也可以在机场外
又莫名为了房子的事再吵一架；议员老婆可以在床上跟议员做完全不知所云的心灵交流，
TONY当然也可以用同样不知所云的干话撩她...相比于会被认定成“御都合主义”的烂片
，三看《台北物语》后，我反而意识到：这部片的人、事、物，都遵循着“在片中的世界
合理”的法则运行，你难以预料到这部片下一步会有什么让你错愕不已的表现，但当它真
的出现了，一切却又是那样的合理（最起码与这一刻之前的表现并不违背）。
这严谨的内在逻辑，甚至让我想起了魔幻写实主义大家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
rquez）的《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以及20世纪最伟大小说家之一，卡
夫卡（Franz Kafka）的《变形记》（Die Verwandlung）。只要内在逻辑合理，我们不必
去怀疑书中人物的血怎可能多到能一路流回家，也不必质疑为何主人翁一早醒来变成了一
只大虫。你第一眼看着可能是错愕、甚至想笑的，或者直至结尾你也还是觉得荒谬、想笑
的，但在不知不觉中，其实你早就已经被说服了，这一点都不荒谬且非常合理。尽管无从
得知导演是否有意为之（我相信是的），但《台北物语》的荒谬，正如这些经典文学大作
一般，因为从一而终的内在逻辑，而对作品本身成为非常“合理”的一件事。
除了严谨的内在逻辑外，另一方面，《台北物语》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就是沉浸式的观影
体验了，它将传统剧场的观影经验，以最大可能呈现的方式，复制到了电影院中。但这一
点我们先前已经有撰文讨论，这里就不再狗尾续貂。不过还是提醒二刷以上的朋友，观影
吐槽要节制，有时候一个“屁啦”都已经算多的了，爆雷就更夸张，进电影院后，请放松
地跟着其他观众一起开怀大笑、偶尔骂个“干！白痴喔！”之类的轻松国骂，这样大概就
可以了───当然，“狂欢场”除外。狂欢场的存在意义，正是鼓励观众可以“参与”电
影的演出，让看电影真正成为一个“解放”的体验（这呼应了现代传播理论流行的一种观
点：“讯息”的完成并不能只由作者出发，“接收者”的解读同样是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的）；毕竟，我们多数人的观影体验大多是压抑的（我一般在看电影时，遇到一直讲话的
陌生观众，也是会很生气）。如果还有机会，请务必去见识见识狂欢场长什么样子。（不
过，讲实在的，去了狂欢场就不要一堆毛在那边鸡鸡歪歪，甚至回家还要上PTT取暖，嫌
人家吐槽没哏又大声之类的，狂欢场可没有“吐槽一定要有哏”这种规定哦？你是不会比
他更没哏又大声吗？）
总而言之，《台北物语》就很多层面来讲，也许其实真的是烂片，一些演员的动作与情绪
表达生涩、莫名地插入空景（看那吊扇！）、莫名地插入无意义的桥段（丢硬币、打电话
、对时、真的假的...）、烂收音、烂掌镜...，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一张满江红的零分考卷
（要不是有写名字，可能这张考卷还要倒扣十分）──但神奇的是，看完《台北物语》，
你会发现，这张零分考卷，似乎考的明明是“是非题”，而且黄英雄老师每题都有作答？
看完《台北物语》第三次后，隔一天再看了从头到尾都是“御都合”的《恶灵古堡：血仇
》，我发现...
糟了，我对“好电影”的要求标准，好像变高咧。
真犹你的，《台北物语》。
（脸书不好读附图彩蛋版：http://tinyurl.com/yalxqom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