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顿兄弟电影，主角向来多半是底层，向来议题都是探讨比利时法语区经济困境造成的社会困境，然后看底层人如何做出对的人生道德抉择。这回不同了，居然让一个前程似锦力争上游的年轻医生当主角，她要代言的绝不是劳工阶级而是中产菁英；而议题，这一回不是比利时失怙孩子或失业家庭，而是个非法移民，更是个死去而只剩影像存证的“无名女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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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处境：难民来朝比利时
突然间这和达顿兄弟过去探讨非法外劳的《一诺千金》与《罗娜的沉默》都不同了。正如 2015 年九月欧洲人看到亚蓝小弟弟后，整个良心都决堤了，彻底转移政治风向大开收容难民之门，本片《没有名字的女孩》的角色们也面临同样的挑战：在我们比利时白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无为下，居然家门口多了个黑人无名女尸，怎能袖手旁观呢？一定要深切反省、重新做起。
当然啦，时至今日收容难民的风向已变，欧洲人在积极负责与务实守成之间还有很多辩论，但一向关怀边缘与弱势的达顿兄弟当然是站在积极负责的这一边。这一回，达顿兄弟的镜头不以弱势主角为中心了，而改采菁英主角视角看弱势，看看欧洲中产以上能够如何负起社会责任对待底层，就让主角女医师 Jenny以身作则。
因此，本片尽管表面上看似平淡无高潮、主角看见的底层世界也片片断断地、主角要查的案也没什么峰回路转更没揭开什么惊人祕辛，这样子以剧情片或悬疑片来说实在有点没戏，但重点还是要看主角自己待人接物的身段与心态转变。本片最感人处往往不是查案有进展处，而是 Jenny医生穿着朴素拎着医药箱到处给形形色色的社区人们看诊，照护身体、问候生活、更轻轻地抚慰其心灵，医病之间共享一杯咖啡或招待一块小点心，就是让铁面 Jenny嫣然一笑的温暖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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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女尸，无名女孩
当然，Jenny 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温暖的，她尽管应该一直都是个好医生，但本片前两场戏里她的身段吓人地冷静自律，一场老人听诊戏和一场救治癫痫戏，都是冰冷分析沉着出手不带情绪，因为“要能控制感情才是好医生”，她也如此严格高压地拉拔实习生，终于把实习生逼走，更糟的是冷静精准按表操课竟铸下大错：错过了一个来按铃的陌生人，这陌生人第二天就变成“无名女尸”了。
以《初恋战士》打来一个凯萨影后的 Adele Haenel 在本片仍像是个战士，版著一张脸严格自课力争上游，社区小诊所只是来短期工作三个月，真正要高升的是大城市联合诊所。只是和菁英新同事们杯觥交错她只能硬撑笑容却格格不入，真正令她感到温暖的毕竟还是与病人间的信任与情感。在此达顿老班底《骑自行车的男孩》Thomas Doret来演弹吉他的少年病人，唱功平凡但句句真诚，就是电影开头刻划 Jenny人格的第一个高潮。
只是意识到“无名女尸”与自己的冷漠无为脱不了关系时，战士 Jenny初次落泪了，自此毅然决然回绝联合诊所的新职、回头继承老医生的社区小诊所，飞黄腾达都不要了，这一次教训提醒自己还是要回头好好照顾如自己家属的社区病人们、要回头与不欢而散的实习生和解并抚慰、更要为生命在自己眼前溜走的无名女尸找回一点公道，至少要查到她的名字通知家人并好好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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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Jenny打包入住诊所茶水间，开启她赎罪的苦行之路。只是刚答应完“我要继承”而老医生欣慰地老泪纵横时，下一场戏就是惊悚的医病冲突，在这经济衰败社会千疮百孔的比利时法语区，劳工各自背后有不为人道的苦难与非法小动作，要个医生证明医生居然正直地不开，乡民走投无路可是会爆气的！一场答应戏、紧接一场冲突戏，我们知道这个赎罪旅程非常沈重，一点也不好走。
本片片名 La Fille inconnue表面上是在指那“无名女尸”，但看海报上一张女主角大脸，怎不令人联想这位女医师自己才是“无名女孩”？的确，她是个自律严谨的工作狂，本片对她工作外的生活描绘是零，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没有家人，能定位自己认同的只剩工作与升迁。有个女尸死了无人认领，就如有个女医师在力争上游的路上没人认得一般，当然 Jenny不会让自己成为这样铁面的工作狂，从现在开始同样是工作，一定要处处发挥人情抚慰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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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工叙事，见识社会困境
达顿兄弟二十年来八部电影有几大要素：1. 一定在达顿老家 Seraing；2. 一定从单主角困境出发；3. 一定渐渐揭露更大的社会困境；4. 不明言的空中幽灵一定是经济与发展困境； 5. 最后终归人性解决。而从《两天一夜》开始串起这张大图的是个巧妙的“走路工”叙事法，《两》片透过劳工妈妈走访各个劳工家庭，《没》片则透过家庭医师代表中产菁英走入劳工社会见识辛酸，医病关系首重信任的家庭医师比起社工人员甚至调查员好得多了。
本片的 Jenny医生，许多外景镜头都像《两》片的玛丽咏柯蒂亚一般，表演她开车下车走路的身段，Jenny 提着医药箱一路行走见识 Seraing各类住宅区，见识一种种病人与家庭，有领失业救济金的白人、有父母分居酗酒的小家庭、有不良于行的独居老人、也有家庭和乐的罕病孩子... 不过比较惊悚的，还是外籍劳工的身影，在不良工作环境惨遭工伤，却没护照可以正大光明上医院宁可赔上一条腿。
达顿兄弟曾在 1996《一诺千金》与 2008《罗娜的沉默》处理过的非法外劳主题，在电影上映的 2016 年正以空前规模在中欧与西欧真实上演，虽然比利时法语区已算西欧最穷难民们还是要来... 可想而知经济压力与隐形身分双重夹击，只会让难民生活更加严酷。
Jenny 演出的医师身段是否符合标准程序，这我非专业说不上来，只知道比利时家庭医生与病人们的良性互动大致就是这样。自从知道“无名女尸”之死和自己的冷漠脱不了关系后，Jenny 痛定思痛走上“赎罪”之旅住进诊所修行，此后尽管她的医师身段一如以往专业精准，却也记得珍惜每一刻与病人们的互动，总是让病人们请喝杯咖啡、请个列日松饼、送盒蛋卷当小礼，这些共享温情的时刻就如查尔斯对罗根说的“温暖的地方、亲切的人们，这才是生活的样貌”。
罪咎的重量
然而，面对每个中低阶家庭抛出“无名女尸”话题想得知身分时，众人倒是都很有默契地噤声了，仿佛 2015-2016欧洲市民们不愿面对难民蜂拥而入已成为生活风景一部分的现实一样、更犹如欧洲人面对难民营生活环境发生人道危机却眼不见为净，因为大家都没有勇气分担责任、承担自己放任别人死在自家门口的罪咎。
本片若以侦探片解谜的角度来看，这个解谜过程是弱了点。Jenny 问每个人都是说不知道，但是只要问到达顿兄弟老班底演员面孔，我们就知道有线索了 XD 从第一个胃痛男孩开始问出了停车场老人召妓，马上就遇上《儿子》坎城影帝 Olivier Gourmet饰演的停车场主人，别说牵扯上无名女尸谁都有愧于心不想扛责，务实地说这停车场也是违法经营不敢惊动警察，这衰败法语区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下一个，演过达顿兄弟《一诺千金》与《孩子》两次主角的 Jeremie Renier 已从叛逆美少年变成了胡子大叔，饰演胃痛男孩的老爸 Vincent，他带着儿子一路撒谎圆谎故作云淡风轻蒙骗 Jenny，可是良心却一直驱动他叫 Jenny来看病实则忍不住想自白。自白不容易，离婚老爸好不容易把工作走上正轨准备和妻子破镜重圆，只不过苦闷人生一次召妓，误会追逐发生意外就此铸下大错，这种狗屁倒灶的蠢事就要来毁自己的努力一生吗？
再下一个，Jenny 曾在国际电话咖啡馆遇过的黑人女店员，虽然曾被 Jenny问过但无情否认，但被 Jenny追求真相与正义的恒心打动而前来自白：原来她就是无名女尸 Felice 的姊姊，为了自己的嫉妒与懦弱没保护好妹妹害她被送去卖淫；而后 Felice 追逐中按诊所门铃 Jenny却没应门，才继续逃跑；最后召妓的 Vincent追逐出意外来，没胆前去探视而把 Felice 晾在那里不管，本来只是撞昏后来却因失血过多而死。
谜底揭晓：整个社区里有人放弃保护她、有人剥削她、有人偷窥她、有人忽视她、有人抛弃她，没有谁是单一的凶手，而要共同承担这罪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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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罪咎与病痛
在 Jenny医生游历的 Seraing小世界里，这一次达顿兄弟呈现给我们的是与以往相同的社会、相同的阶级，但他们的身分再也不只是时代经济与社会下苦苦求生的受害者了，而更是面对更大苦难世界时应该勇敢面对的承担者。正如比利时法语区自怨自怜经济萧条、向荷语区怒吼我们赢得到平等与尊严多年后，其实也该健壮信心站起来了，比我们苦难的人还有很多，现在甚至已随着难民潮来到家门前，我们还在自怨自怜在意生活小事吗？
要从受害心理转为承担心理，是任何由苦难翻完身的社会必经的功课，西方世界就算穷如比利时法语区都该有这自觉，而自觉的挣扎在本片就产生了“病痛”，虽然不是本片每个病人的征状，但本片与无名女尸相关的每个人都有。首先欲言又止的男孩 Bryan一路胃痛，说出实话胃就不痛了；再来召妓老人 Lambert本来无事，一听到无名女尸就开始梗塞，向医生自白后身体才恢复；最后是罪咎最重的爸爸 Vincent，会突然倒地需要打吗啡，我们甚至不知是真是假，恐怕心里愧疚想找医生告解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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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门窗与萤幕
于是，本片的 Jenny医生不只来医身体，更要医社会角色变化下的焦虑心灵。先从自己的突破做起，Jenny 在本片是具与外界都保持距离的中产身体，她待人接物的戏里不是透过手机、就是投过对讲机和听诊器、甚至有两次是透过具体的“门窗”，第一次面对未知闭了门不理，接下去的赎罪旅程耐心面对，最具挑战的高潮应是被黑道逼车威胁，胆战心惊下车窗开是不开？还是硬著头皮开了，虽然事后惊魂未定差点出车祸，但总是彻底从舒适圈走出投身现实世界。
然后 Jenny要医治众人的心病，一视同仁地拿出手机照片给予挑战。凡意识到罪咎却无法面对的，Jenny 会秉持耐心等待鼓励并抚慰，医生俨然成为了听告解的神父。对这自我调适不良的焦虑社会来说，他们的“门窗”则是照片、手机萤幕、新闻与广播，一具无名女尸的悲剧虽就在家门、隔着媒介却宛如远在天边，就像亚蓝小弟弟、地中海船难、加莱难民营等等近在眼前的人道危机一般，看已然安居乐业的欧洲市民们能不能心生同理、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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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仁心，坚定抚慰
然而电影很快到了结局，很多观众可能会错愕：本片谜团就这样解掉了吗？曾经一闪即逝呼之欲出的毒品交易、人蛇集团、黑帮老大都这样算了吗？没错就是这样算了，正如本片两位探员说“那是我们调查员的工作”。而对比利时小镇社会来讲，反省自己的冷漠坐视、鼓起勇气面对罪咎、然后重新站起来一起携手与人为善，才是这个故事带来的启示。
而本片这个最后启示，对女主角 Jenny来说也不是什么终极领悟，毕竟她早在电影前段就领悟而踏上赎罪之旅了，只是她努力推动一滩死水终于得到了成果，德不孤必有邻，就给个温暖拥抱吧。最后一镜，还是日复一日的社区医生身影，对婆婆嘘寒问暖、细心搀扶慢慢走进诊间，然后带着笑容慢条斯理开始望闻问切。比利时的医疗系统给予医生多少支持我不知道，身为病人我只知道在比利时不论看大医院、小诊所、还是家庭医师，那医病间如沐春风的互动比起匆忙的台湾好得多了。
多么平静、又多么坚定的结局呀？让战士女孩 Adele Haenel 演起坚定身影更是动人。达顿兄弟以纪录片出身拍写实风社会电影，从 1996 年《一诺千金》至今已经二十年，这次彻底做到无音乐无歌曲甚至没有高潮迭起、没有震撼结局、没有戏剧化曲线、没有主角挖心思飙演技、甚至没有片尾终极醒悟，就只是心平气和走对的路做对的事，看着冰冷的社会慢慢被融化感到欣慰与希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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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本片这样没戏、缺少情绪起伏、甚至缺少演技展现、尤其和佳评如潮的前作《两天一夜》采同样结构却走出平淡许多的剧情，也没设计什么写实风的精巧手法堆叠情感，难怪资深影痴和影评们普遍不爱，烂番茄在《两天一夜》给了达顿兄弟生平最高的 97%后这片马上就给了生平最低的 61%。不过这些影展影评与分数功名重要吗？Jenny 医生已经给了我们答案，毅然推辞了力争上游的联合诊所职位，自己走入底层探索一个个议题、慢慢寻找社会的病征、耐心地纾解抚慰。突然间，达顿兄弟的身影俨然和战士女孩叠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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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人家一直深耕 Seraing、放眼比利时与天下，当然要拍他们最新关注的东西，没有边界。本片要对照的时代现象已不再只是法语区经济衰败社会凋零，而已扩展到欧洲市民对无名异己的态度，是置身事外眼不见为净、还是从身边最平淡微小处做起？就看我们何时领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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