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前言
身为语言学本科生,看完本片一方面感到欣慰。
毕竟语言学之于大众一直与异星事物无异,
从未想过有天它能被搬上大银幕,
甚至搭上酷炫的外星人与时空理论议题。
但另一方面,
不可否认本片也再制了一些对语言学/语言学家常见的迷思与刻版印象,
且作为本片科幻(也许该说奇幻?)设定核心的沃夫假说,
在电影中的应用也悖离目前相关研究的成果,
从而招致大众对语言学研究的误解与批评。
以下拟提供语言学专业观点以破解这些迷思,
同时回应电影之外网友们相关讨论所涉及的部分问题。
1. 语言学家绝不等于精通多种语言的翻译专家
由艾美亚当斯饰演的女主角,露易丝,
虽然号称是位语言学家,但她在电影中的背景设定似乎更像是个翻译专家,
这在陆军上校第一次到露易丝的办公室征召她时所说的话中可见一斑:
“两年前,你曾为军方情报部门进行过波斯语的翻译工作吧?”
(Two years ago, you did some Farsi translation for the Intelligence?)
“那些叛军的影片妳翻译得很有效率。”
(You made quick work of those insurgent videos.)
“任何人提到翻译专家,都认为妳是首选。”
(You are at the top of everyone's list when it comes to translation.)
这是大众对语言学家最常见的迷思之一,
以为语言学家就是精通各国语言的人,所以其主要工作大概就是翻译与沟通,
甚至由此脑补出“语言学专业是翻译以及语言沟通的艺术”等完全悖离事实的猜测。
事实上......
语言学是将语言视为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所独有的心智能力与机制;
语言学家在做的事,便是以科学的方法研究各种语言现象
(包括语言中的语法模式、语者的自然语感、语误、语言习得的过程、口音等),
冀能找出人类语言机制的普遍规律与运作模式。
这种研究目的与精神,
与理论物理学试图用数学了解宇宙间各种物理现象背后的规律其实极为相似,
只是具体作法与对象不尽相同罢了。
语言学与翻译完全是不同的领域,
大部分语言学家尽管接触过许多语言的语料,
以至于对这些语言的一些现象与语法机制并不陌生,
但他们通常并不能在听与说的层次上流利使用这些语言,
除非那是他们的母语,或已习得的外语。
(因此电影中露易丝的破华语其实并不见得与她语言学家的身份发生冲突XD)
将语言学家刻画为精通多种语言的翻译专家,
是任何对语言学稍有了解的人都一目了然的重大错误。
根据报导,担任本词组言学顾问之一的麦基尔大学语言学系助理教授,库恩,
便曾多次试图说服导演与编剧删去露易丝从事翻译工作的背景设定。
因为露易丝身为语言学家,
顶多只能协助军方调查某个尚未为人所知的冷僻语言,
而非帮忙翻译波斯语──这种工作应该是随军的翻译官便足以胜任的。
况且,正如库恩所言:
“真正的语言学家对梵语中表示‘战争’的字词其实并不特别感兴趣。”
(Real linguists just aren't all that interested in the Sanskrit word
for "war.")
2. 语言学并不是只有人文的一面
“语言学就是个人文学科。”这是另一个大众常有的迷思。
因此电影也很自然地复制了这个错误的印象:
首先是人物的性别设定,
本片有意无意间,赋予担任语言学家的主角一个传统上被归类于人文领域的性别。
而作为理论物理学家的配角则被设定成一般认为适合读理工的男性。
在此,我们社会对两性的刻版印象很方便地被用来当作指涉其职业的符号,
双向强化了人文/理工以及女性/男性的二元分类。
其次是露易丝在学校里授课的那场戏,
短短四句台词中满溢着语族、历史与艺术等人文印象:
“我们今天要来谈葡萄牙语,”
(Today, we are going to talk about Portuguese,)
“我们会谈到为什么葡萄牙语听起来跟其他罗曼斯语族的语言差这么多。”
(and why it sounds so different from the other Romance Languages.)
“葡萄牙语发源于中世纪的加利西亚王国,”
(The story of Portuguese begins in the Kingdom of Galicia
in the Middle Ages,)
“那时语言被视为是艺术的一种表达方式。”
(when a language was seen as an expression of art.)
最后,女主角在电影中的主要工作:调查七足外星人的语言,
也近似人类学家在做的事。
凡此种种,都让电影中的语言学染上一片人文气息浓厚的氛围。
但事实上......
正如人类的语言是同时由社会因素(文化、地理、政治等)
与非社会的因素(发音的生理结构、听觉与心理感知、大脑认知的运作等)
形塑而成的一样,
当代语言学的研究其实也包含许多横跨人文社会与自然领域的子学科:
人文社会领域 自然科学领域
●───────────●──────●──────●
社会语言学 形式语言学 认知语言学 心理语言学
语言人类学 语音学
神经语言学
由上图可见,许多语言学子学科的学门光谱分布并不是纯粹的人文社会领域,
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算是自然科学,它们包括:
1) 形式语言学:研究方法主要借鉴数学逻辑,
以数学逻辑的运算模型来解释大脑中的语言运作机制。
(所以整部电影中我最顺耳的台词是伊恩那句:
“你处理语言的方式就像个数学家。”XD)
2) 认知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常使用心理学或脑神经科学的理论、
仪器与实验方法,
探究大脑如何处理语言。
3) 语音学:运用物理学(声学、空气动力学)
与生理解剖学(发音构造与器官)的相关知识与仪器。
换言之,语言学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文社会学科,
而是一群以探索人类语言机制为共同目的之跨领域学科的整合,
这也正是为什么国内外的语言学系所都有不少来自理组(如电机系、物理系)的学生。
本片的露易丝,就其工作与授课的内容来看应该更适合被称为“语言人类学家”,
语言人类学是语言学与人类学的交集领域,富有人文气息并不意外。
但自语言学于上世纪中叶转向心理学以来,
语言人类学已非当代语言学的主流,
电影以一个接近二十世纪初美国语言人类学家的形象来代表当代语言学家,
不免以偏概全,
也突显了电影(也许包括原著?)对语言学家的刻版印象。
3. 学一个新语言不大可能完全改变你的认知
电影中最核心的科幻情节当属露易丝透过对七足天书的学习,
而获得一种完全异于人类的时间感知模式。
电影也不吝透露此设定的根据是来自二十世纪初语言人类学者沙丕尔 (Sapir)
及其学生沃夫 (Whorf) 的假说:
伊恩: 我最近在读的一个理论提到,
(I'm doing some reading about this idea that...)
如果你完全沉浸在一个外语中,
(if you immerse yourself into a foreign language,)
你的大脑思维就会整个改变。
(then you can actually rewire your brain.)
露易丝:嗯,是沙丕尔─沃夫假说。
(Yeah. Sapir-Whorf Hypothesis.)
这个假说认为,
(It is the theory that...)
你所说的语言能够决定你的思维。
(the language you speak determines how you think.)
这段对话显示出电影采用的是激进版本的沃夫假说,
即学界所称的“语言决定论”(Linguistic determinism),
认为语言能够决定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此“决定”甚至包括推翻或改写人类与生俱来的感知能力。
举例而言,这样的假设预测,若一个语言在基本词汇上不区分蓝色与绿色,
则以该语言为母语的人也将无法辨别这两种颜色。
这个预测蕴涵着以下对语言与思维的观点──
认知结构与语言的连结比认知结构与真实世界的连结更为紧密:
真实世界
│
│
│
认知结构
│
语言结构
电影采纳了语言决定论的这些预测与观点,
因此理所当然地,当露易丝学会了蕴有非线性时间观的七足天书时,
这套书面语言便改写了她的认知结构,赠予她“感知非线性时间”的能力。
但事实上......
我可能得打那些觉得本片好有哲理好有深度的文青粉丝一巴掌,
因为语言决定论其实早已被二十世纪六○至九○年代的许多认知实验否决了。
譬如一个关于颜色感知的研究发现,
虽然新几内亚的丹尼语中只有两个基本颜色词汇(暗色/冷色、亮色/暖色)。
而英语中有十一个(黑、白、红、绿、黄、蓝、棕、紫、粉红、橙和灰),
但丹尼人与英语母语者一样,
都有能力辨别这十一种颜色中的焦点色(各类颜色范畴中最具代表性的色相)
与非焦点色。
另外一个关于容器范畴感知的实验显示,
虽然华语、英语与西班牙语在词汇上反映出各不相同的容器分类方式,
但这三种语言的语者在对同一种容器的相似性测试中却有一致的表现。
类似的研究结果还可以延伸到许多其他的面向,譬如空间方位的感知。
这些研究显示出人类的认知结构其实具有某种先验的普遍性,
不可能被一个新学的语言完全颠覆掉。
但那些鄙视本片,觉得本片好不科学好嘴砲文组的异星黑们也别开心,
因为否决语言决定论的这些研究,并没有推翻沃夫假说中所有的假设;
相反地,最近二十年来的许多认知科学研究都支持沃夫假说中较温和的部分,
这个部分常被称为“语言相对论”(Linguistic Relativity),
也就是认为语言虽然无法决定人类的认知结构 (cognition),
但可以透过某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类的感知 (perception),
因此使用不同语言的人确实可能在感知上会有某种程度的差异。
譬如俄语有十二个基本颜色词汇,
比英语多了深蓝 (siniy) 和浅蓝 (goluboy) 的分别;
实验发现这样的语言差异确实导致俄语与英语语者在颜色感知上有些落差:
说俄语的受试者区分深蓝与浅蓝的速度比较快,
(比起区分那些他们用同一个基本词汇指称的近似颜色,譬如深绿与浅绿)
相对的,说英语的受试者尽管也能区分深蓝与浅蓝,
但与区分深绿与浅绿的速度差不多。
另一个证明语言对感知有影响的实验结果是发现
像前面俄语语者那样在感知深、浅蓝色差异上所展现的相对高效率
具有大脑侧化 (lateralizaion) 的现象,也就是:
这些在语言中以不同名称指涉的颜色,
只有当它们出现在语者的右眼视区时才会产生相对高效率的区分效果。
这样的现象表示,
人类对颜色的感知可能是先由左脑进行处理的,
而左脑正是一般认为与典型语言行为有关的大脑位置。
总而言之,目前认知(语言)学界的观点是,
语言无法像电影那样神奇地决定我们是否能感知到真实世界的某件事物,
毕竟这主要还是受制于人类普遍性的心智与感官能力,
身为三维空间的物种,我们不可能感知得到七足类所感知到的时间模式,
因此也无法发展出非线性时间观的认知思维结构。
但是语言确实可以强化我们对部分事物的感知,
使某些真实世界的差异对说这个语言的我们而言更具有意义。
这种看待语言与思维的观点,
可以用一个与前面语言决定论完全相反的图式来表示──
即,认知结构确实与语言有连结,但它与真实世界的连结还是较紧密的:
真实世界
│
认知结构
│
│
│
语言结构
4. 汉语并不是蕴涵非线性时间观语言的代言人
在本片的讨论串中,
有部分网友提及七足类非线性时间观的语言与思维让他们想到汉语,
因为汉语不像印欧语系的语言那样有现在、过去等“时制”(tense) 区别。
但事实上......
用汉语的情况来猜想一个具有非线性时间观的语言长什么模样恐怕是缘木求鱼。
理由之一是因为汉语的语法虽然缺乏表现事件“外在时间”的时制,
却跟英语一样拥有描述事件“内在时间”的“体貌”(aspect) 系统。
譬如汉语动词前的“在”就被认为是“非完整体貌”(imperfective aspect) 的标记,
用来描述一个处于过程中的事件(类似英语的进行式),
过程,也就是事件起始到终止之间的一段内在时间结构,
例如下面这句:
◎她在试穿一件裙子。
“在”突显的就是“试穿”的内在时间过程。
七足类的语言既然在电影中被标榜为具有非线性的时间观,
则例句中的整个试穿事件在该语言中
可能永远只是一个没有内在时间、不可切割的整体,
意即,它也许根本没有“完整体貌”与“非完整体貌”的差别。
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只是表示过程的“在”并不一定需要线性时间,
那这边提供另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
汉语的“完成体貌”(perfect aspect) 标记“过”。
“完成体貌”一定会牵涉到两个外在时间点,
一是事件发生的某个时刻,一是供语者参照的另一个时刻,
例如以下这句:
◎她打破过一个杯子。
说话的人是以现在说话的时间为参照,
叙述“她”在此之前有过打破杯子的经验。
这样的体貌恐怕更难对应到七足类的语言,
因为在参照时间“之前”这样的用法已经明显蕴涵了一个线性的时间观。
纵使不谈体貌,汉语还有另外一个不适合拿来类比七足类语言的理由,
即戴浩一 (1985) 所提出的,汉语谓语中的词序体现了线性时间的先后顺序,
例如以下两组句子:
◎我拿书到图书馆。
◎我到图书馆拿书。
◎她们游到隔壁水道。
◎她们到隔壁水道游。
可以发现,由“到”所引领的词组(紫色部分)在句中的位置是依时间顺序决定的,
若“到”的发生时间先于另一个动作,就出现在该动词前(如第二句与第四句)。
若“到”的发生时间晚于另一个动作,就出现在该动词后(如第一句与第三句)。
违反时间顺序的谓语词序在汉语中是不合语法的,例如:
◎*我到图书馆从公园走。
“从”的词组因为标志动作起点,
在时间顺序上一定先于标记终点的“到”的词组,
因此我们只能接受“我从公园走到图书馆”这样的词序。
以上的现象都表示线性时间观并不是只会以时制的形式出现在语法中,
相反的,没有时制的汉语其实在语法中也有许多机制反映出对时间的线性认知。
5. 结语
虽然洋洋洒洒指谪了这么多,
但这部电影确实难能可贵地使语言学从遥远陌生的异星入境大众议题。
且撇除本文所提到的迷思与误用,
这部片在剧本结构、剪辑、音乐、创意与气氛渲染等非语言学的部分皆表现极佳。
谨以此文将本人在电影板的首PO献给这部电影,
希望它能是大众接触语言学这个异星生物的一个开始,
且这样的接触能像环状的七足天书一样,没有明确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