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奈沙马兰片看不多，但在有限的印象中，他总是出人意表给个大逆转。此前《灵异第六感》、《灵异象限》、《阴森林》等都是剧情背景出人意表，这回《分裂》则像是在主旨上出人意表了。电影开头舖了一堆斗智斗力梗，把观众导向脆弱女孩如何逃出生天的惊悚剧期待；然而从中段开始慢慢偏移、到最后让观众发现“绑匪肉票大对决”才不是他想说的故事，他想的也许更像是向受虐挣扎的苦闷心灵致敬？
致敬就要敬到底，不能忧谗畏讥更不能八面玲珑，犯著电影结局争议极大也要做。他主要的关注似乎并不是要怜悯受害者、控诉加害者，而是让我们看见受害经验如何像是崎岖道路逼人成长，受害者但有坚定意志自能波浪而出！平凡写实的，是被叔叔性侵的小女主角 Casey，可以面对危难沈著冷静逃出生天；惊世骇俗的，是被父亲抛弃又被妈妈拖出来打的小男主角 Kevin，可以自我激励进化到超凡。
由于男主角身体里有很多不同人格，以下提到男主角整体就直接称“绑票犯”。
Casey 的进化
本片不忧谗畏讥，直接透过三位少女主角分出了强者与弱者。美国郊区中产阶级富裕稳定的社会，养出来的就是虽然性格善良却毫无生存能力的弱女子；而美国猎人养大要对付野兽的女儿、成长过程成为禁脔真在野兽眼下求存的姪女，反能从创伤中进化成长，日后面临真正挑战早已做好准备。
电影一开始，传统奈沙马兰的虚晃一招，也许就是先把三个女生绑在一起塑造同病相怜的处境，让三人一起渴望逃出生天，而且不吝给予其他两位幸福的“不纯洁”少女很多焦虑努力的戏份，就算她们跟女主角被分开后仍有独立戏份，仿佛还是个博取观众为她们紧张担心的绑架逃生故事。谁知到最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本片的重点从不在这些不洁之人的小死小活，而是要谈伟大的进化。
Kevin 的进化
本片视角会跳跃，不但会离开女主角 Casey跳到另两人身上，更会跟着绑票犯身体走到外面。不过视角从来没有给过绑票犯本人，而都是给别人带着疑惑看他，在地下是让三位少女看，在地上则是让医生婆婆看。
难怪看这片有一种麦艾维“飙演技”的感觉，因为几乎没哪场戏是他的内心戏，而通通都是让他人旁观的。我们在地窖是神秘兮兮地看他片片断断露出女士 Patricia、小孩 Hedwig、洁癖男 Dennis等人格切换，在地面上是神秘兮兮地看 Dennis努力演出 Barry的模样，以医生婆婆的眼光从蛛丝马迹中慢慢推敲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其实在很前面、地窖里， Hedwig 就对女孩们直说答案了，是要绑她们来“献祭”给某位神祕野兽的。然后在地面上，则是换心理医生视角，先透过她的演讲给观众关于“多重人格不同生理”的发现，再透过她的关心让观众关怀“多重人格生于创伤”的悲惨处境，最后比较争议地，透过她眼睛一亮甚至带点见猎心喜欲望的“是否这是我们渴求多年的人类进化”探索未知。
虽说医生婆婆在全片以关心病人、希望他（们）好好融入社会不要再脱轨为主，但演说中那一丝光芒令我感到她的私心，更感到导演同样眼睛一亮的光芒。视角切来切去，我们渐渐发现不管是医生还是配角少女，给大家观看绑票犯的视角都是等著看绑票犯成就一种神圣仪式的，而不是关心医生或少女本人。也许，不但电影剧情中她们就是要献祭绑票犯，剧情结构设计上她们的情感与理想也毫不重要，就只是要来成就本片圣兽的？
圣兽
唯一的例外还是女主角 Casey，她不但拥有部分主视角戏份，其中更有与绑票犯故事乍看无关的童年回忆，这回忆聚焦的当然是她自己求生，放在一开始奈沙马兰虚晃一招的“肉票突围”情境下，看来不外是如何狩猎、如何了解野兽的脚步气息、如何自己保持冷静沉潜。
中后段，渐渐开始揭露 Casey童年经验不愿面对的潜藏创伤，当然我们知道这已成为她从小到大的日常，但回想起创伤的起源还是令她不忍卒睹，还要外界有绑票犯这个巨大威胁时，才会一步步把创伤回忆激出来逼自己面对。在此，也许就在铺陈 Casey的“进化”，平行于她所没看见的、在地面上铺陈的绑票犯进化。
Casey 在地窖里短短几次与绑票犯的接触，一闪即逝的是 Patricia 、不敢造次没能多说的是 Dennis、较多交手的是 Hedwig，但这些认识似乎都仅止于“绑票犯是多重人格”这事实而已。到最后开电脑看录影档，也只是对“有23个人格、等待最后一个”掌握完整图像，却仍未必如我们观众一样知道为什么有多重人格、也未必了解原来彼此共享创伤经验。
最后，第24个人格“野兽”准备登场，本片本来一贯悬疑忐忑的镜头终于转性，以鲜花告别父亲阴影、以一切创伤开始的空火车作为圣殿、以正中镜头近拍青筋暴露等魔化细节、搭以神圣命运的配乐。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在为肉票少女们拍出惊骇危机，反而觉得是在赞叹造物主的伟大、歌颂超人类的诞生呀！
虽然拍少女与医生的主视角戏份都拍到了她们临死前，仿佛她们的努力与意志还能挽回些什么，但在本片这样拍起来只像是冷冷地表现凡人们“徒劳无功”，只有同样受创逼自己突破的人才有资格一决高下。看最后野兽的狂喜 "Rejoice! Rejoice!" 是本片高潮，尽管女主角 Casey看来仍不知所云，但观众都了然于胸。这高潮处并非让女主角掌握到了什么关键而扭转乾坤，而更像是赞颂一个超人一个凡人两颗受虐心灵的相遇。
凡人的超越
老实说，我看到这样的剧情安排，当下心里是有种恶心感，觉得为什么受虐者的自我进化要选择“野兽”为终极型态？为什么要以冷血吃人作为自我保护与伸张的出路？也难怪许多关注多重人格议题的心理学机构会反对这片甚至抵制，毕竟以关怀多重人格者如何适应社会的角度来看，本片指向的不是融合共生、而是势不两立，是个毁灭性的结局。
不过回想起那场魔化戏如神圣仪式般的处理、回想起野兽见到另一位进化心灵时的雀跃狂喜，倒是能感到奈沙马兰对这“进化”的无条件崇敬，其他什么代价都不管了，就算是伤害社会害死人类也只是小事一桩。换个角度想想，能这样基进地表现崇敬，这电影才够强烈呀，面对婆婆妈妈的世俗关注毫不妥协。
当然，电影最后还是有正向关怀与体悟。至少在拍摄 Casey跟着警卫大叔走出来、看到兽栏里一只只被禁锢的野兽，实在也不禁令人落泪。为什么最终的超越人格选“野兽”？我也不知。只是想想人类社会从童年虐待开始、到成长后的各种压迫驯化禁锢歧视无所不在，要你融入社会终究还是要你委屈自己；要真的伸张自己得到自由，恐怕只有自外于人类社会的“野兽”才能这样无拘无束吧？
至于女主角 Casey，我还是有点怀疑她是否真正了解了这多重人格绑票犯的成因与意义，毕竟医生的演讲解说只有观众听到、她则只从几个人格身上听来只字词组。然而无论如何，能够逼自己在绝境中激烈成长这一回，这属于凡人的“进化”还是可以帮助她踏出多年的死水。最后那一眼，是表示自己不情愿回到叔叔身边、还是准备控告叔叔性侵、抑或准备回家冷静弑叔？都有可能，总是和委曲求全的昨日不同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UMQ9jW2qAw
Casey 的心灵密室
最后，要说我对本片有什么意犹未尽处，应该是对“魔化少女”（见《女巫》与《魔诡》）安雅泰勒桥这回没有人格分裂魔化起来感到有点失望吧？不过换个角度想，本片在肉票少女这边说不定也是有“多重人格”的，写实看是三个家庭三位少女，但象征来看能不能当成三人是同一人呢？
就当三个少女本是同一人，潜藏的三个人格一起上车一起被抓关进同一间，但随着压迫到来三人格分歧产生异见、更分裂至三间不同房间各自争找窗子逃出地面“见光”，最后埋葬在心底的是两个养尊处优随性处世的天真人格、而代表肉票少女逃出生天的是懂得从创伤中激烈成长的超越人格？
一个用走廊、通风管、如神经般密麻的管线串联起的地下室小房间群，只留一个出口见天日，也真是启人联想的创意场景。本片的肉票处境，也许也能看作一个“多重人格”分离独立争取见光的地下象征大舞台，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会不会，女主角早也是个多重人格者，也在接受医生的治疗融入社会，但学长 Dennis & Patricia 两位不信任社会规训的激进派要拉她一把，以绑票的极端处境更以野兽现身说法，逼她一起进化、选择主导人格？这个想法有一点天马行空，但试着以男女主角最终相惜而流泪的感动看，未尝不能以这假说重审这片，处处都会有新趣味。
孤陋寡闻的我，不知道“多重人格会改变生理”这件事情是否真实，本片这个设定对我来说仍像是科幻；不过就算 Kevin的进化是科幻，Casey 的进化总是写实，两个角色交相对照，把极端的理想型态与现实的入世型态都致敬到了，这片才显得完整，两者缺一不可。
在这片看麦阿维再次狂飙外放演技，电影视角都是让外人看他（们）的表面，却从未能站在他（们）的立场细细看其内心，好像近年麦阿维的戏路都有这个倾向，譬如上一部《怪物》也是这样。回想起那位麦阿维版的 Victor Frankenstein之理想志业，倒是突然希望他也进来奈沙马兰的怪物宇宙，一起为进化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