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彼端》:我是台湾人,来自海的那一边
BIOS Monthly/ Rachel Chen
(文章来源 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8082)
一座名为蓬莱的宝岛/台湾真快乐呀/这样的好地方/茂绿之树梢/与云等高之山/橡树
交错/阿里山的桧木/在楠木的香气中/小鸟的歌唱中/在山中拿着斧头砍著呀/心情也
正朗
用日文唱着这首《台湾乐》,88 岁米寿的年纪,玉木阿嬷的眼睛几乎埋在皱纹里,却也
没阻止她看清楚家乡的路。“终于要去‘那边’了喔。”阿嬷说著。离台六十多年,“台
湾”这两个字化成她心中一团黏糊糊的印象,“那边”的生活样貌,也只能从一句句《台
湾乐》的歌词里想像。
1930 年代,日本政府看上台湾凤梨带来的庞大利益,将事业收归国营,大批凤梨农人彷
彿一夕之间失去了明天。而距离台湾不到 300 公里的八重山群岛在那时是一片蛮荒之地
,这一推一拉之间,一群台湾农人坐上船,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疟疾肆虐、没有日本人愿意
开垦的八重山。
玉木阿嬷的家族本姓王,归化日本后才改姓玉木,7 个孩子、27 个孙子、40 个曾孙,玉
木家族从第三代开始,身上几乎已看不见台湾的痕迹,而阿嬷连台语都快忘记。只是,当
回到海的彼端,身为台湾人的事实,便伴随着埔里、彰化蜿蜿蜒蜒的小路一溜烟窜了出来
。
她说著一口流利日文,标准的台湾农村阿嬷性格却藏不住。自己的阿嬷来自彰化的缘故,
我在看《海的彼端》时感觉再熟悉不过。那个年代的台湾农村女人坚强、能干、剽悍,因
为现实没有留给她们掉泪的时间。当穷到没有米、只能吃蕃薯,或甚至连蕃薯也没有时,
回头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们牙关一咬。
玉木阿嬷其中一个儿子回忆,一次有个客人撞坏了餐厅的门,阿嬷大骂“别以为我丈夫早
死就好欺负”,追出去用草鞋把人打了一顿。“妈妈好强啊。”他当时这样想。阿嬷总是
那么不服输,玉木阿嬷的孩子们、孙子们说著。但在看见海的彼端以前,他们从不晓得,
是这样的强悍撑起整个家族,替他们在文化差异、身份认同、经济贫乏的交织挤压中挣得
一丝呼吸的空气。
我小时候对阿嬷的印象也是如此。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十一点前会安顿好韭菜花田回到
家,十二点前做好午饭,再用丹田大叫一声“呷奔啦!”响彻整个三合院,召唤子子孙孙
们像软烂的蚯蚓一般,一条条钻出土来吃饭。我不知道她怕什么,她能抓只鸡来就往脖子
上狠划一刀,任鲜血流泻底下装满米的盆子,没几小时就让我们吃到独门鸡血糕;她能看
著尖叫的孙女,拿起那只小小的鞋子甩一甩,让躲在里面纳凉的蟾蜍蹦出来,再面不改色
地用扫把戳啊戳地赶那庞然大物出门。
我真的不知道生长在那年代的台湾农村阿嬷们还会怕什么。“怎么这一生都这么辛苦啊。
”“好像才刚开始要享福丈夫又死了啊。”“我应该差不多要走了吧。”玉木阿嬷连生死
都看得淡了。
我能理解阿嬷的子子孙孙幼时对于体内台湾血液的无感甚至愤恨,因为那让他们无法直觉
回答出自己来自哪里。认同的紊乱加上时不时的嘲弄,海的另一边那座小岛,像鱼刺一样
卡在喉头,吞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但那模糊的、所谓家乡的气息,却一直隐隐约约飘
散在空气中,等待他们愿意体察那个年代的光景。
“没有在国外的感觉,虽然语言是不通没错。”
‘才发现原来小时候每天吃的料理,是台湾料理啊。’
“这次来才想说,又是这味道,那是什么?好像也不是香料?”
‘那就是台湾的味道啊。’
三十而立的年纪,玉木阿嬷的孙子们第一次踏上这里,终于有机会重新梳理生命,以及那
从小到大对台湾这座岛的复杂情感。当〈高山青〉在石垣岛响起,黑白照片中,一张张台
湾农民的脸在凤梨田里坚定,八重山的台湾人在离开时,把那个时代的台湾,也一起搬走
了。
撰稿:陈芷仪 Rachel Chen
图片提供:目宿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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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第一部关于“八重山台湾人”的纪录电影《海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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