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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二年级时,在某课堂间看的《春去春又来》( 2003),是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有所触动的艺术电影。
当时,从未以认真态度去观赏任何电影的我,几乎不上电影院,没买过DVD,家里也不存
在有线电视,对于电影的认识仅止于街坊的过期海报、电视广告,和老三台时代“周末电
影特辑”之类时段随机播放的过档片。当然不会知道什么“作者论”(Auteur theory)
或“摄影机钢笔论”(caméra-stylo)等影评的时髦玩意。但《春去春又来》极其特异
的风格、气质及表达形式,让我意识到那和自己过去所看过的电影有些根本差异。事后回
想起来,那可能就是我尝试以更审慎的方式,去阅读电影的启蒙之作。
这也许是我作为一个观众的幸运:假设我之于艺术电影、之于金基德( 1960-)
的叩门砖是《情弓》( 2005)那样的作品,任何只少少看过一般商业院线电影的观众
,恐怕极容易因为其暧昧抽象的非典型叙事,以及当中怪异不明的表现手法困惑恼羞,因
而对电影这类文本在特异表达的可能性方面感到挫折失望。绝少对话及情节发展、仰赖象
征物使演出隐约发生寓意的《情弓》,或可视为金基德表现自我主张、呈现其独到美学特
色的完全个人化电影。作为韩国电影界边缘极为殊异、甚至不被同业所接受的鬼才,他当
然总是如此自把自为,只是《情弓》纯粹自我满足的倾向格外突出。相形之下,《春去春
又来》起承转合明确,主要人物定位清晰,在金基德创作系谱中可说是比较易于接近的电
影。
依照四季时序作故事分段,《春去春又来》有着导演其他作品少见的工整形式。按春-夏
-秋-冬-春的时令顺序展演,湖心古刹所处的深山幽谷,分四时揭露各自不同的绝美风
情,并借此同步突显出剧中角色的心理变化。即便观众可能对于本剧情节、某些人物动机
不明所以,单是其自然风光取镜之美,就足以大饱眼福,堪称值回票价。
金基德在摄影美学方面当然有其讲究,但他的制作手法每每是短时间、低预算的“战斗式
”进行,因此其电影画面经常侷限在仅仅两三处的固定场景,以便于精准有效的变因操作
。例如说,他在2012年获颁威尼斯金狮奖的《圣殇》(^,就只花费了十天拍摄。
即如《情弓》拍出船上海天一色的美景,由于物件极简,构图单纯,场景单一,类似的影
像长时间看下来,仍容易产生审美疲劳。《春去春又来》虽然大多也是固定场景,在以四
季为主体框架的剧本要求下,金基德必然需要分别在春夏秋冬不同时节进行拍摄。单是四
季分明色彩各异的景致,就足以带动丰富的视觉体验。而其戡景之精准到位,不需要复杂
的运镜技巧或昂贵的摄影设备,只凭重复的镜位运动,山水四时之美即得以确实彰显。可
以说,《春去春又来》就是一部“美景先决”的电影。
至于美景之外呢?直观来看,《春去春又来》可能是有关人成长、蜕变的故事。依循四季
进展,剧中作为主角的少僧,从童年、青年再到壮年,呼应着季节转变,少僧因为个人选
择而遍尝人世欢愉、痛苦,乃至于转醒澈悟。作为另一核心人物的老僧,则扮演着诱导、
教化的智慧老人角色,为少僧指引缘觉之路……。
若仅止如此,《春去春又来》只不过是又一支心灵工作坊式的成长剧。金基德之所以是金
基德,就因为他是个如此不甘于类型俗套、同时不在乎世间评价的创作者。透过这部电影
尾声,我们可以推敲出导演带有些许宗教式世界观的意向:春夏秋冬又逢春,少僧已届中
年,如同昔日老僧般觉悟成熟;而他身边则带着一孩童,恰似过去少僧孩提时代般,正用
著其童稚天真的愉快妄为,残忍地对待其他弱小动物。四时荏苒,老僧少僧的组合又再重
现,扣合本剧一再出现的佛门意象,是的,《春去春又来》实则是一部“世道轮回”为主
题的电影。自然死生循环,人世业障仍然,带有强烈的宿命色彩。
即便以生机盎然的春天收尾,想见这新一世代的童僧也要如当初少僧般,从苦痛的教训中
学习成长,实在令人倍感寂寒。
当然,这只是我就本片主轴一部分的解读。创造属于自己的诠释,正是这类开放叙事文本
的阅读乐趣。惟除了表达上暧昧隐晦,金基德更在本片中安插了大量符号,包括不同时期
出现的各种动物(鱼、青蛙、公鸡、猫、乌龟……等)、不断出没在各个段落的蛇(定时
蜕皮的习性,让蛇在某些宗教文化中象征著永生或转世)、只有门扉而无墙壁隔间的卧房
、去而复返的佛像、随湖水和心念流动的扁舟,以及遗世独立的古刹本身等等。也许每一
个看似特别的物件,导演都能说出其背后的一番道理;也或许这些安排并没有什么特殊缘
由,纯粹只因为导演想这么安排故此随心而为。若是导演自身不说破,凡此种种符号,恐
怕可以有许多种不同歧异的注解吧。
尤有甚者,剧中许多神秘情节的设计,恐怕要让观众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摸不著头绪:“秋
”段落中,送走少僧服刑去后,老僧为何要自焚殉道?“冬”段落中,特别拍摄壮年少僧
按古本练武的用意为何?安排一此前未出现过的蒙面妇人弃婴夜奔、不慎溺毙是为什么?
妇人溺毙后,少僧背负石磨和佛像金身登山苦行,又是为了什么?由于缺乏前后因果铺陈
,这些奇怪的演出显得很难自圆其说。尽管《春去春又来》在主题意识上远比《情弓》更
为明确,但此些意义不清的桥段,使得金基德仍然不脱“美感需求凌驾于叙事必要”的特
质。相比之下,《援交天使》(, 2004)叙事和表达方面一贯简洁,减少象征与
神秘的比重,倒是更为平易近人一些。
避免陷入过度解读的窘境,我倾向不去硬作解签人,对于情节之外的各类具象抽象表达,
采取纯粹的方式欣赏。我相信,金基德有些不明究理的情境展演,很大一部分只是基于其
个人非常私密的美感需求,合理性或是补充叙事结构等等务实的电影语言,之于他第一优
先顺位的兴趣偏好而言,其实都不重要。金基德无疑有其相当自溺自恋的倾向。但也由于
有这么特殊的一位导演存在,才更加丰富我们电影世界的可能性。
从欣赏绘画的角度去观看,也许比较容易领会其中的乐趣。《春去春又来》或者《援交天
使》,都已是相对适于入门这位朝鲜怪杰的代表作。只要你喜欢电影这种创作形式,不管
喜不喜欢,都应该要看看他的电影。只是千万别预期从他的电影中获得普通类型电影可能
带来的情感回馈。而正因为他如此特别,才那么令人讨厌;也正因为他如此特别,才如此
受人喜爱。那就是在世界电影系谱中,独一无二的金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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