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片前我没先看 Foster Jenkins 女士的故事背景，只知道她五音不全，但是超红，唱片卖超好。这真是个谜样的神话呀！那好，就来看看这神话如何解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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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能开音乐会？解：音乐圈好多上流人士挺她，因为她赞助好多人好多社团。
她怎么敢开音乐会？解：她可认真觉得自己唱很好，而且她奉献自己一生给音乐。
她怎么能逃过乐评？解：音乐会大体 invitation only，严格控管认同的人同欢。
她怎么会选女高音？解：本来从小弹钢琴，留学受阻而惨遭病痛放弃钢琴，改走女高音。
她怎么还有人力挺？解：不论是丈夫还是小钢琴手，都为她的赤诚仁心心折了，撩落去。
一路行云流水，笑场不断当中温暖励志而有说服力。但只有一个问题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却是这片的致命问题：
她怎么能够这么红？怎么能够大卖唱片？
解：恐怕不是因为大家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她的音乐或演出激励人心，而是拿她当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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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先看女主角的真人历史来“踩雷”也是好的。光看本片本来一路幽默温馨又励志，看 Foster Jenkins 如何不畏困难、不畏恐惧、坚持到底，为了无数美国大兵与家庭们振奋人心，不惜将自己的赤裸展现在卡内基音乐厅大舞台上，也要用音乐抚慰整代 1944 苦苦挣扎的美国人，再也不只是为上流菁英小圈圈唱，现在也要为大众唱！
这应该是个励志大结局吧？音乐菁英所无法忍受的五音不全荒谬演出，最终感动人心受到普罗大众的热情拥抱，多么完美的结局？糟糕我想太多了，完全没有，而且本片狠狠打了我的脸。看看最后一场卡内基厅音乐会，是谁在继续力挺 Foster Jenkins 用力鼓掌？是上流菁英，其中很多真正留名青史的音乐家与表演艺术家。又是谁毫不留情面一路嘘到底？都是《国王的新衣》中的圈外人，那些没有游戏规则在心里的普罗大众。
居然这个鼓掌与狂嘘的对立，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超不专业的演出是受到传统菁英体制接纳的，而受到普罗大众的无情拒斥，用我们近年熟知的“孔庆祥旋风”完全无法理解。
1944 年可能是个旧时代到新时代的历史转捩点，就像 1918 年大战结束打开了大门，让底层农工与女性开始能和贵族菁英与男性平起平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显然也有同一个潮流，本片也在最后高潮认真拍出了：三教九流满口粗话的美国大兵，和传统纽约上流艺文人士也要平起平坐了，卡内基音乐厅要带着敬意欢迎美国英雄们， Foster Jenkins 女士为艺文菁英奉献一辈子，现在也要全心拥抱美国的普罗大众！
结果，一片赤诚仁慈的 Foster Jenkins 被狠狠打脸，而且就这样被打脸打到死了，唏嘘。这让我对本片的“励志电影”期待突然幻灭，赫然发现它是一部充满乡愁的历史电影，就像前年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刚好，《布》片所致敬的 Stefan Zweig 也是在二战结束前陨落，片中由雷夫范恩斯演出的主角 Gustave也是在象征性的“第二次入侵”结束前陨落。
如果他们代表旧欧洲知识分子与旧欧洲绅士精神的陨落，不知我是否可说：同样身处 1944 转捩点的 Foster Jenkins 代表了一种旧美国精神的陨落？也许不是知识分子或绅士，也许更像是“沙龙女主人”或其他型态的艺文赞助名媛，但同样是一种拥有旧教养与旧价值的菁英，被新世道狠狠打败。
（以下有 Grand Budapest 《布达佩斯大饭店》电影雷，且留一页防雷）
回顾《布达佩斯大饭店》的 Gustave，他平常小心眼又势利眼、对达官贵人阿谀奉承、对贵妇用身体千依百顺、讲究裙带关系攀亲带故、平日好行小惠打通关节有糖大家吃... 这一切今日我们看来小头锐面嗤之以鼻的姿态，都是传统菁英小圈圈的投射，但 Gustave硬是让我们透过 Zero 小弟在这些小头锐面中看见宽广仁心，老派过时又千疮百孔，却令人疼惜。
看看《走音天后》的 Foster Jenkins 与丈夫 Bayfield ，他们撑持着金玉其外的华服、硬撑败絮其内的可笑音乐、玩上流社会礼尚往来的游戏、我给你甜头你给我拍拍手、绅士淑女舌灿莲花言不及义只为成就一场场虚假派对。但这老夫妻两人硬是让我们透过钢琴小弟 Cosme McMoon “康是美卖萌”在这些上流虚假当中看见宽广仁心，才能从对五音不全“这怎么可能”的瞠目结舌，转为对其风范打从心底心折，才能不计形象与代价一路支持到底。
别说不能吃的“仁心”与“风范”了， Foster Jenkins 拿这些拥抱普罗大众他们还不想要咧。不过我们看看正统的纽约艺文菁英，包括托斯卡尼尼大师都要年复一年力挺 Foster Jenkins 到底，当然电影中描绘他更像是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居然可以为了拿点赞助就牺牲艺术的坚持，你的大师水准在哪里？不过真正在圈内的大师，不但知道艺术更知道世事，自中世纪宫廷、文艺复兴富商、巴洛克贵族皇宫、到 19 世纪工业新贵与沙龙女主人，哪个时代的“艺术”不是靠这些传统菁英杯觥交错金援出来的？
本片乍看像《国王的新衣》一样，单面告诉我们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故事，让我们一路看 Foster Jenkins 煞有其事认真唱歌、然后跟着 Cosme瞠目结舌并由观众代替他大笑不止，这是属于本片的“浮华”。
但本片一样没忘记拍这“浮华”下面孕育的真实，看看 Foster Jenkins 女士资助成立并营运了多少社团，就像华格纳社团一样她这边也有威尔第社团，音乐之美并不一定要成功在我，她反正有钱就努力支持别的才子才女、让才子才女参加派对给她一点小小鼓励，看她欣赏真材实料的 Lily Pons完美演出多么陶醉又珍惜？看她支持穷困潦倒但有心又有才的 Cosme多么无微不致毫无架子？你专心弹琴妈妈给你洗碗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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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女高音 Lily Pons，当然要找真正的歌剧新星 Aida Garifullina 原声演出
《布达佩斯大饭店》的 Gustave用他的传统身段面面俱到，一样孕育了真实仁心，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捞过界了：搭上火车、到了边境检查哨，你还以为这是曾经面面俱到礼尚往来的旧社会？不好意思，这些等著推翻传统保守的新兴普罗价值，就透过冷酷大兵给你一枪。
《走音天后》的 Foster Jenkins 唯一走错的一步，也是捞过界了。她在自家的旅馆小沙龙音乐会开唱，礼尚往来的派对直接成就多少欢笑、间接赞助多少真正人才？晚年居然妄图把这仁心奉献给普罗大众、以为美国大兵与母亲们会买她的帐？并没有，她真的走进公开售票的卡内基厅、还广邀了直率无讳的美国大兵们，就跟着搭上火车的 Gustave一样准备挨枪吧。
看《走音天后》，我最喜欢的是看人的身段。有人的身段是世故，世故到成熟就是圆滑与圆融，最梦幻的就是丈夫 St Clair Bayfield，他一路坚持笑容面面俱到毫不忧谗畏讥，即使知道眼前的人心理正在怀疑嘲笑，也用最世故但温暖体贴的笑容轻松带过，因为他懂这千年如一日的艺术产业逻辑，只要好好遵守游戏规则并仔细驾驭，表面的音乐品质只是过眼云烟，能在上流圈金援孕育产业、在艺文圈舞力全开宾主尽欢、向下像个朋友提拔钢琴小弟、向内抚慰妻子可贵的勇气与仁心，这就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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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小圈圈里的其他人，我们也或多或少看得出世故身段，譬如情妇 Kathleen 虽然吃人家老公还靠正宫的钱生活，但她知道这表面道德只是过眼云烟，能够让撑持一整天照顾正宫的情郎 Bayfield 回到家还有个温馨的喘息天空，她就成为这个艺文再生产的重要一环。世故的 Kathleen 也是支持正宫的，但她也许拿捏不好分寸，愿意邀艺评界好友来看正宫演出，却无法让他们理解世故行礼如仪，艺评好友毫不留情笑出声来她想压却压不住；反应到浪漫关系，她一路支撑情郎去支撑正宫，做到正宫过界暴走、情郎压力过大时，也受不了了只能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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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毫不留情的嘲笑，如《国王的新衣》那位小孩一样的，在本片最精采应属呛辣的“史塔克夫人”，在懂得世故参与音乐派对的工业家老公旁边，她要笑就狂笑到花枝乱颤毫无顾忌。她绝对是普罗大众代表，不用什么世故的文化品味与教育洗脑，对简单的艺术一眼看穿；但这纯真心灵对人情世故一样是一眼看穿，知道美国大兵压抑受苦好久了，老娘给你们一点养眼的抚慰一下又不用花钱；同样在舞台上抚慰大兵的仁心是荒唐女高音，上次让我狂笑也没有关系，这次老娘一样毫不犹豫站出来挺妳挺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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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大众很多种，有二话不说无情打脸的，也有小辣椒般的“史塔克夫人”只要看见妳心就突然转向挺到底。比较温和渐进的普罗，则是属于菁英圈外面的 Cosme，穷人家子弟学音乐本来起跑点就输了一大截，他本来只知道音乐的艺术品质却对五音不全无法忍受、更对上流音乐圈居然都接受感到不解。但音乐本是一个复杂产业，懂得了世故、懂得了各种派对的意义、懂得各种有形无形的能量如何架构起我们的音乐世界，他也慢慢登堂入室加入了这世界，就从夫人身边处处帮点小忙成就她的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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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可以用戏谑的眼光看 Foster Jenkins 一路出丑、让我们观众一路嘲笑；可以用悲悯的眼光看 Foster Jenkins的悲惨过去、珍惜她不畏艰难执意挥洒的坚持；但我看到的是一个旧世代音乐人的陨落。说她“音乐家”显然是太过，还不如说更像是 19-20世纪之交的沙龙女主人，是艺文产业与生活的推手，是我们一般观众欣赏音乐与艺术时却又不喜欢看见的那“上流社会”之关键力量，是这上流社会的缩影也是极端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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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ster Jenkins 于 1937 年在纽约家中的沙龙音乐会，关起门来大家开心有何不好？
当然，要说这种音乐产业背后的上流社会之浮华与其贡献陨落了？那也没有，只是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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