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缅怀，但从不遗憾这些老港武师的凋零。《我的特工爷爷》必然是一部令人不能尽兴，
甚至是洪金宝有史以来最叫人失望的导演电影。但若观众替它过度惋惜，把洪大哥的退步
当成广东功夫电影“没落”的指标，就未免太傻逼了些。
不错，港片的龙虎武师于1980年代后就开始断层，间接导致港片的银幕风光不再，就如本
片除了洪金宝与杜奕衡外没一个演员能打，导致武戏几乎无从安排，成了不能打的打仔片
。
我也不禁想过：假若片中聚首的不是七老福而是七小福，假若元楼（成龙）没有缺席、
若肥丁首次杠上两位打手一幕重现得了《师弟出马》一心两用的双拍、若肥丁杀入韩国帮
会重地一幕重现得了《奇谋妙探五福星》仓库决战的凌厉、若肥丁与俄国杀手的椅背大战
重现得了《提防小手》穿梭打闹的紧致…..会不会令人更加满意，才是观众渴望见到的光
景？
然而时代不会回头，不该回头的更是。那些嚷嚷功夫电影不再的影迷，有多少人深切体会
到，龙虎武师的昔日风光大量建立在不人道的训练、不安全的片场、无尊严的尬戏，游走
劳基法甚至生命边缘来抢取各大剧组合约的基础之上？许鞍华在1997年推出的《阿金的故
事》改编了这些早期武师的惨澹经历，只见洪金宝饰演的武班班头，连被人砍了住院，也
要找孩子躲棉被也要负伤出门工作，好让弟兄能抢赢其他班底有口饭吃，令人不忍；至于
杨紫琼为了拍好《阿金的故事》重现跳楼特技的一幕，竟真的拉伤腰背，近乎瘫痪，则是
讽上加讽，戏外有戏。这些窘态，就是银幕奇观背后的真实。
武师不是铁人。长期尬戏的消磨必然轻则内伤，重则残肢。为了生计，这些人不是强忍上
工，就要转嫁他人，于是有些名气的领头演员雇聘自己的替身演员，他们身手相像，但待
遇更差，风险更大。成龙与洪金宝在《龙的心》的替身演一场跳窗撞车，结果真的被撞死
，杜奕衡替身刘德华替到操出关节炎、到了近年都仍有刘坤为了替李连杰而不幸炸死（《
浴血任务2》）。电影作为艺术也作为工业，自然不该视这种血汗为当然，甚至是不得不
为的“华人之光”。洪金宝以京戏班子的身底游走江湖，却直言不会让他儿子洪天祥的武
班照作，因为太苦太累，自然也是间接宣告着他的时代经提，却无须重历。
恐怕洪金宝自己也无意将《我的特工爷爷》拉抬为对港片黄金时代的缅怀，它不会是洪家
班版的《打擂台》。尽管七小福重聚。因此，若观众视《我的特工爷爷》的失败放大为七
小福甚至广东功夫喜剧的溃败，就未免说得太过了，就像把《师父》拉抬为六十年来首次
走出广东传统的功夫片一样溢美。至于一再强调港片没落完全来自新生代武师的“不如昔
日”，更是啼笑皆非又没血没泪的指控。
较之演员的凋零，我更为在意功夫电影于当代的另一项缺憾，便是镜头语言的不进反退。
《我的特工爷爷》的主人翁肥丁能打能摔，所向无敌；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膝盖受伤
，不能久战。选择以膝伤为剧情的切入，想当然尔是迁就现实里的洪金宝着实有膝盖一痛
起来连走路都困难的毛病，无法想怎么安排打戏就怎么安排。然而虽是迁就却不马虎，洪
金宝的武指妙就妙在他漂亮转化掉现实的难题，反过来合理化了他己身的表演──他将这
弱点以情节的方式（遭杂鱼的小刀偷袭）置入戏内，让肥丁因膝伤而难以主动迎击，更不
能追跑跳打持久战，于是改以南拳气息浓烈的“脚不过腰、转不过背”战法为主调，成就
了肥丁原地迎敌，后发先置的景象，也缴出了一张够格的武指成绩单。
但成绩单当不成药单。真正受了膝伤的不是洪金宝也不是肥丁，而是《我的特工爷爷》这
部电影。它有一双名为洪金宝的矫健双肢，但它的的“马步”──场面调度本身扎不稳的
程度，真叫观众叹气连连。
若把功夫片的本质比拟为功夫本身，功夫电影的“上肢”是银幕上的武行，“下盘”则是
演员之外的场面调度与剪接等一切。功夫，或著说任何徒手武术，都免不了下盘的配合─
─就人体结构来看，拳掌摔拿的动作集中在上肢，看似风光，实则有赖下盘的底气；腰不
够力，脚不够挺，重心就会不稳，攻则无力退则亦易跤。练功夫不练下盘，便样样皆空，
花样再出都是花拳绣腿。调度与剪接便是支撑武师表演的枢纽，李小龙被罗维一再提醒过
，他的拳头得放慢点打，因为电影里的快跟现实有别，快感亦是。好调度当然需要好演员
，但好演员也需要精巧而到位的调度，否则再怎么能打都不过是活体皮影戏。这些昔日的
龙虎武师之所以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数，接连开创成家班的《A计划》、程家班的《东方
不败》、或袁家班的《奇门遁甲》等等奇观，靠的不仅是先天的身体强健，也在他们对于
场面调度、剪接与节奏感的后天敏锐。
《我的特工爷爷》全片的了无生气，原因正在它扎不稳的马步。洪金宝打得卖力，但全剧
却无一有与他的身手相应的画面可言。不时的镜头借位、频繁的加速蒙太奇、过量的局部
特写，再再断裂了武打动作的连贯性。借位与加速蒙太奇往往被用来掩饰不能打的明星，
但洪家班是吗？与洪对戏的中韩俄强敌每回出手都是慢动作呈现，是掩饰他们的身手其实
欠佳，亦或想营造紧张气氛却失败了？当洪金宝把俄国打手一摔一蹬，踢出椅子攻其后背
之际，画面上竟然连剪了三次不同的角度，那股一气呵成的即兴完全破坏殆尽。更不提洪
金宝最后以体重压制，将对手狠狠撞地的一幕，竟然依赖了CG“透视”出断骨来表现，莫
说1980年代，光跟十年前《杀破狼》里洪金宝与甄子丹的寝技大战一比，都能一目了然缺
陷何在。
全片的文戏叙事也有极大的问题。洪金宝说他是被剧本给打动，才答应回锅主演一职，这
部片也确实有些感人的地方：老特工所向无敌却敌不过自己，失去亲情后不敢再轻易与他
人亲近，在痴呆症状下只能以缅怀过去抵抗未来，再再都像少了金主干涉，能让洪大过表
演干瘾的《龙的心》（洪多年来都自言，他爱表演整体多过只拍打戏）。然而这点亮光却
熄灭了，全片仿佛是三头马车，导演、编剧与摄影各跑一边，却没意识到大家的目的一致
。身兼执行导演的编剧者显然想以频繁的全知旁白（春花）带过肥丁的内心变化，导演却
想以画面直接透露讯息，两边各拍各的兜在一起，却没考虑讯息完全重复，于是旁白开头
便把肥丁搞丢孙女的关键线索说完了，故事中段却还想把肥丁对女儿的致歉电话当作惊爆
伏笔；真正需要旁白解释的春花父子、俄中韩三方阵营的关系，却因旁白限缩于“春花不
知”而留了白。摄影团队则对航拍有着近乎吊诡的执著，从肥丁在老家四处散步到仅是过
场的都会风貌都要航拍，既有审美疲劳也暴露了本片布景其实很小的事实。导编摄彼此互
尬，却没放多少心力在剪接上，于是剪出了一则双重开头（洪金宝指认与旁白序言显然各
是一套逻辑）、黑帮打手所谓的立即找人到了春花这边却有两周之隔、以及数之不尽的松
散叙事。这些当然也是本片欠缺良好的电影语法的佐证。
1982年7月24日，焦雄屏在台湾影响力甚钜的联合报影评栏，写下她为何对洪金宝氏喜剧
如此溢美：“每次看洪金宝都有出乎意料的惊喜，原因是他在导编上的潜力无限，不但社
会性强，而且变化多端，剧情可悲可喜，使洪金宝与刘家良、成龙鼎足而三，成为李小龙
之后能编能演能导的功夫新秀。”34年过去了，新秀成了老将，所谓惊喜、所谓社会性，
却不减反降，《我的特工爷爷》彻底无视甚至抽离了时代，剧中人人都住北方却皆操粤话
。少数能令观众想起昔日的桥段，恐怕只有洪金宝赴友人宴赠红包，一批又一批的孩童来
要，失忆的洪无从判别亲戚与否只好一包又一包给，测眼一撇，同桌者正以势利以及嘲讽
的眼神瞧着待宰的自己，令人冷噤。
香港并非没有人材。叶伟信与甄子丹的组合无疑是近年最具砥柱样貌的香港之星，从影史
最佳的MMA电影《导火线》《杀破狼》到别开功夫电影生面的《叶问》系列，再再都展现
了好的导演技法与得以落实的武行演员相辅，会有多大的影像魅力。例如，同样是盲眼对
打，即使武指都是袁和平，演员都是甄子丹，《笑太极》以出入景框为消长的打戏就不如
《叶问3》让摄影视点紧贴演员双臂移动来得灵活。这显示了功夫电影仍有进一步成长、
蜕变的空间，也有新人值得期待。尴尬是，洪金宝于辈分于经验，都比叶甄远高，但他离
开叶问剧组后重执导演筒的《我的特工爷爷》，却正巧暴露了功夫电影在他们洪家班这一
代凋零后出现的种种疲态。较之武师的缺乏，这种于电影本质的镜语“残缺”，是比肥丁
被捅刀、洪金宝的显疾更为严重、更需观众关切的问题。
一新一旧，一降一升，该要如何是好？本片的结尾安排了洪金宝的干儿子──未受杂技训
练、没有师门压力的新世代武班子彭于晏闪电客串，收拾最后的残党，可谓某种传薪。但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这部片的糟糕就如张国荣的逝世，只是洪金宝在愚人节开给我们
的一场玩笑，刻意拍个一点也不成熟的作品，能笑过后什么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