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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o1014 (lyo (Less is More))
2016-01-25 17:35:36网志版: http://blog.udn.com/mobile/lyo1014/44652278
去年在姐姐和朋友的大力推荐下,看了‘湾生回家’。虽然先前已经听过内容很催泪,但
我完全没料到自己才看开头几分钟,就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而且还是从头流到尾。
并不是因为内容有多温馨感人才让我有这种反应,虽然这部片确实很打动人心。最主要的
原因,还是因为我懂那种异乡人的心情。
所谓“湾生”,就是1895到1946年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他们有的是日本政府派
来治理台湾的官员或专家学者的后代,有的是当时受日本政府的广告宣传,梦想着开拓新
事业而来台打拼的日本平民子孙,然而在二次大战日本战败,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后,他们
几乎毫无例外地受令返回日本(称为“引扬”,取自日文“引き扬げ”,也就是从外国返
回日本,特别是二次大战后的返国)。
还记得几年前参加联合文学举办的文学营时,有一堂课的讲师曾说:“很多人担心自己的
人生过得不够精彩,没什么东西能拿来当小说素材,其实只要把童年经验写进去,就是一
部好看的小说了。张爱玲一生中所写的小说,就几乎不离她童年的所见所闻。”
张爱玲的作品我一本也没看过,无从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但这话却从此深刻地印在脑海,
令我至今难忘。仔细想想,影响一个人最大的,确实是童年。许多人即使到了成年之后,
仍难以摆脱童年时不愉快的阴影,或者津津乐道当时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的经历,会让
人牢记一辈子。
就像我在看这部纪录片时,总是不时在内心惊叹,自己连一两天前发生的事都不一定记得
了,这些年过七八十的老人们,却能将几十年前住的城镇,记得那么清楚,一路上不时对
身边的导演和工作人员介绍:“以前这里是某某的房子,我就住在右转再往前一点的地方
,那里则有一块田,我都跟朋友在那里玩....”
是真的怀念到魂牵梦萦,没有一刻稍忘,才能做到这样的如数家珍吧?
(毕竟我们现在的“健忘”,往往是因为觉得那段记忆不重要,过了就算了,也不会特别
想去回想。若时时刻刻在内心反刍,应该就能数十年如一日吧)
许多湾生都是日本人在台湾生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日本”这个祖国对他们而言,只
是一个单纯的名词,或许因为在父母转述中,它是个进步而繁荣的国家,让他们多少在心
里产生憧憬或向往的情感,但对他们而言,台湾才是真正的家,是他们扎根的故乡。
看到这些回台寻根的老人们激动而又兴奋地寻找记忆中的人事物,像在将巨大的拼图碎片
一一拼回它们原本的地方;听到他们随口便能说出几句台语、哼出一段‘雨夜花’,甚至
中国民国国歌,忽然觉得血脉固然是一个人的源头,但成长经历才是形塑一个人的关键,
即使回到祖国日本,这些操著怪腔怪调日语、性格相对来说悠闲懒散、思想观念都与日本
本岛人不同的湾生们,反而像是突兀的“异乡人”──不得不离乡背景住在日本的“台湾
人”。
因此,当85岁的家仓多惠子在几十年后再次造访台湾时,这份精神上的满足,甚至能治愈
她肉体上的疾病,令她的家人也啧啧称奇。她对台湾的深爱,让她的丈夫儿子也因此跟着
接触、认识台湾,从一知半解、半信半疑,到转而深深爱上这块岛屿的风土民情。
“刚来台湾时,真的很惊讶,想不到在亚洲还有一个国家是不讨厌日本的啊。”
听了这句话,大概没有一个观众会不哈哈大笑的,但不知道有几人跟着想过,为什么台湾
人会与中国、韩国等其他亚洲国家不同,这么爱日本?
我想,大概就跟这些湾生之所以这么爱台湾的原因相同,是“落差感”造成的吧。
曾问经历过日治时期的阿妈,喜欢还是讨厌日本人?阿妈说:“以前我们这一带没什么日
本人,没怎么接触所以不知道,只记得日本警察很凶,但是不会随便打人,大扫除时会严
格要求大家把东西全搬出去。那时的治安真的很好,不用担心小偷,不像国民党统治之后
,都变得乱七八糟了!”
又说:“最初光复时,街坊邻居都很开心,‘国军’来的时候,大家都跑到街上去列队欢
迎,想不到都是些背着锅碗瓢盆、模样邋遢的人,大家都很失望。”
不少老一辈的人,应该都是从这种“万分期待”到“彻底失望”,从而怀念起日治时代的
吧。因为接管台湾的国民党实在太差,弄得民不聊生,后来的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
更是重创台湾,才让台湾人无限怀念起日本统治时的生活。
同样地,这些湾生起初听父母或长辈描述,以为祖国日本是个进步繁荣的国家,回到日本
,见到的却是经过战争摧残后满目疮痍、萧条败坏的景象,生活上既无法融入土生土长的
同胞,物质上又极度匮乏刻苦,在这种情况下,对台湾会加倍怀念,也就不奇怪了。
若当时接收台湾的国民政府将台湾治理得井井有条、若回到日本的湾生们受到同胞的热烈
欢迎并生活得开心愉快,想来,也就不会有那么深的“乡愁”产生了吧。
不过,当时台湾毕竟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人对台湾的感觉,与台湾人对日本人的感
觉,还是有微妙的不同。片中有一幕是88岁的富永胜到台湾寻故友,好不容易找到一位,
激动得无以复加、不断诉说著一起玩的往事时,那位台湾老伯却是一脸冷静,淡淡地对访
问者说:
“当时我们台湾人很穷,根本吃不到什么水果,他们日本人却是家里树上的水果掉在地上
,都没有人要捡。”
短短一句话,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当时台湾人与日本人在处境与地位上的差异。
就像家仓多惠子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年她在北一女遇到的台湾学姐们,都是为了在学业上
──也是台湾人唯一能赢过日本人的地方──取得好成绩,拼了命地苦读,当时的她却毫
不知情,只单纯地崇拜学姐,觉得她们很厉害又聪明而已。
因为日本人就算成绩不好,也可以进北一女。
虽说这样的背景差异并不是湾生们的错,他们没意识到这样的差异,或也说明了许多日本
人对台湾人是真心相待,并不存有歧视的眼光,但看到这一段,仍让我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
其实说起来,不只日本人与台湾人之间有差异,世代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鸿沟。经历过
战争的一代,与生长在和平时代的年轻人们,思想观念都很不同。家仓女士的孙女就跟我
一样,有时会忍不住羡慕起那个“什么选择都没有,只要考虑怎么活下去就好”的时代,
现代社会选择太多,反而令人无所适从,百般苦恼。
但走过那段苦日子的人,肯定不会赞同这样的想法,因为就连这样的烦恼,对当时的人们
来说,都是种奢侈。
引扬时规定,日本人只能带走随身衣物和一千元,试想在台湾经营几十年的日本人,所有
身家怎么可能只有这个数目?想当然尔,那些本应属国家所有、日本拿来作为战争赔偿的
田产、工厂、房屋土地等,自然都被国民党吞为己有了,否则怎会有惊人的党产出现呢?
至于片中另一段寻根之旅的主线,则与一般湾生相反,是在日本而非台湾。当时日本人按
规定必须回国,但也有部分人因为与台湾人结婚生子,得以留下。不过,本名片山清子的
郭清子际遇又有不同,她是母亲出于经济考量卖给郭家的童养媳,当时她年纪小不懂事,
长大之后才从郭家口中得知真相,当下受到不小的打击。
在她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被母亲“抛弃”的,而对母亲怀着怨怼,却又无法压抑对母亲
的思念。为了达成这份寻根的愿望,她的丈夫、女儿和孙女数度造访日本,努力替她打听
生母片山千岁的下落,终于在剧组的协助下,找到片山千岁的墓,并查到她之后似乎没有
再嫁,一直孤零零地生活,也一直为抛下女儿一事懊悔,因此明知无用,仍替女儿在日本
报了户口....
这只是战争时期一个悲伤的故事,绝不是唯一一个,但看到已经生病插管、无法言语的片
山清子,在听到家人回报的佳音后,虽然表情有些呆滞,眼中仍不断溢出泪水,我也不禁
跟着泪流满面。
这部纪录片的原案,也就是同名书籍的作者陈宣儒,是湾生的后代,她的日本名田中实加
,就是日本外婆取的。她之所以愿意花费十二年的时间,不计代价,苦苦纪录寻访,替众
多湾生们了却遗憾,或许也是出于一种寻根的欲望吧。透过这样的过程,让那段尘封的历
史,得以重见天日。
毕竟,国民党统治台湾时,不遗余力地扫除日本留在台湾的“余毒”,推行国语运动(正
如日本当年的皇民化运动)、拍摄抗日爱国影片;日本政府则把这段海外殖民历史引以为
耻,刻意淡化,以致现今许多日本人,甚至不知道台湾曾是日本的殖民地,而在来台旅游
时,被许多操著一口流利日语的中老年人,与满坑满谷的日本相关产品所震惊。
经历过日治时期的老一辈台湾人、回到日本的湾生、随国民党来台的中国人──无论是自
愿来的、被抓来的,还是被骗来的──其实都是一个个寂寞的异乡人,被残酷的时代捉弄
,只能随波逐流。因此去深入了解、正视这段复杂的历史,对每一个生活在台湾这块土地
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寻根”,让我们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因为篇幅有限,电影只挑几位湾生来纪录,但听说在同名原作中,还有更多值得一观的动
人故事。我打算利用年假把这本书看完,到时再来分享心得啦。